第六回:南乡子
【再上层楼,踯躅往事尽悠悠】
江西抚州,素来就是大宋的粮仓,在1180年却不甚平静:旱涝轮番来袭,饿殍遍地。
已是中秋时节,天空一直阴沉着脸,哪有半点节日气氛。一大早,抚河岸边驿前街旁,横七竖八,沿着墙根倚靠着一群群灾民。人群中,两位阿婆悄声议论,“若非水淹了家里的田地,恁地丢脸面,大过节的来城里乞讨”,“是啊,先是春日里大旱,又逢
长者正是陆游。离开了南郑前线,在成都又盘桓了几年,依然没有等到北复中原的机会,于是怅然回乡,却又被朝廷派到了抚州,就任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到任就遇上了天灾,这两天正带人四处巡查灾情。
1、沿岸巡视
抚州城外,陆游与主簿傅用之,乘船巡视灾情。随行的是各县的县令,船上满载了一袋袋印有“义仓”字样的粮食。一路上所见极为凄凉:低洼处的民宅,大多仍倒坍在洪水与泥泞中,原本热闹的村庄,连鸡鸣犬吠声也听不到。几个月来,大多数百姓都逃命山岗,粮绝炊断。隔三岔五,官府与城里富人送些赈灾粮来,却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免不了饿肚子。
远处的岸边,已排起了等待领取粮食的灾民。艄公们将船稳稳地靠了岸,傅用之搀扶陆游下船。随行的官员则忙着张罗衙役,将舱内的粟米扛上埠头。“今天中秋,不用再吃糠咽菜,盼来大米了!”百姓们一阵欢呼……在山岗上,灾民搭建起窝棚聚集地,有些力气的出门乞食讨生活,出不了门的老幼妇儿,只能吃些树皮糠菜,领来一些救济,也仅够清粥糊口。几个月来,年近花甲的陆游,已到灾区巡查过多次,今天的眼圈依旧是红的,虽经历过生死鏖战,他却看不得百姓满目疮痍。
“傅主簿,抚州尚有多少百姓未领到过节的粮食?”陆游问道,“崇仁、丰城已经逐户分发,商贾与大户们今日亦在城内为乞讨者舍些粥饼……”“高县令,奉新县饥民境况如何?”陆游转身问一位身材修长、脸庞俊秀的年轻人,此人名叫高南寿,是奉新县刚刚走马上任的县令。“回大人,下官刚刚上任,业已开仓放粮,只是官仓储备不足,最多还能顶得过两个月”,高南寿低头禀报,陆游听得愈发板起脸来,“饥民吃的是糟糠,官仓粮食不足,难道是喂养了鼠雀之辈?回去好好查一查,谁也脱不了干系!”
2、船舱对话
回城的路上,艄公们飞快地摇橹,船舷浮出了水面一大截。卸下粮食船队轻松了许多,陆游心中却愈发沉重。
救灾粮分发一空,却只够灾民果腹,难以维持温饱。今春雨水来得太猛,河水不及下泄,才会发生抚河漫堤。船舱中,陆游一边部署各级官员治水,一边嘱咐地方官劝谕百姓,在高坡上补种庄稼弥补收成。
“大人,高县令说的极是,义仓粮食也不多了,再这样发放下去……”傅用之核对着出入仓的文书,小声提醒道。陆游叹了口气,“眼看百姓遭此浩劫,上奏既无回诏,求援又无结果,岂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其实,陆游的心里也明白:没有皇上的诏令,国库粮食不能擅自动用!五月灾害发生时,陆游曾写奏章向朝廷告急,上奏“拨义仓赈济,檄诸郡发粟以予民”,同时发文告呈请附近州县拨粮救济抚州、临川灾民,可惜均无回音。无奈之下,未征得朝廷同意,他只得先拨义仓粮赈济,命吏卒们把一船一船的粮食、衣物,连夜送到被洪水围困的灾民手中。
傅用之小心地劝说道:“势态如此发展,恐遭朝廷忌恨,下官担忧啊!”“给江西地方官下令发粮,继续奏请拨粮,还要号召其他郡县伸手援助。”看到傅用之如此战战兢兢,陆游心中亦有隐忧,但却不便表露,只是宽慰道:“傅主簿,老夫原本职掌义仓、水利,掌摘山煮海之利。如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岂不比佐国用更有益?”傅用之点头称是,眼神中却难掩不安。
3、故园踯躅
船队在宽阔的水道上漾起一道水纹,一路驶入狭窄的水渠。以临川为中心的抚州,群贤荟萃,英才辈出。回城时路过一处深宅大院,“你们且回去,我到这园子里转转吧。”陆游兀自下船,却发现这里正是王安石旧居。恰逢中秋,机缘偶成,陆游细细打量这座庄院,布置恭谨、绿木掩映,可惜,园内已无王家后人居住,唯有一名守园的老者。
“大人,来此不知有何贵干?”修竹掩映处,守园老者举止间散发出浓郁的书卷气。陆游拱手道:“王荆公才高八斗,文治武功均冠绝天下,陆游倾慕已久,特来拜祭。”“可是有‘小李白’之称的陆大人?在下听说大人到任以来,赈济灾民心系百姓,老夫佩服得紧哪!”老者笑吟吟答道。“不敢!不敢!”陆游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王荆公胸怀天下富国强兵,恢复汉唐旧境,我等碌碌无为,真是惭愧!”
老者听了笑而不答,绕过荷塘边的回廊,引陆游来到一处楼阁前,只见匾额上书“踯躅园”三个大字。“王荆公罢相闲居时,身在草野心系朝堂,也曾在此踯躅,故有此名。园内一步一景,跨过这门,可就大不同了。”
陆游跨步进楼,一处隐壁墙上,提写的正是王安石的《南乡子》: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
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楼更上楼。
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回想自己这几十年,辗转福建、江西、川蜀各地,也曾蒙恩宠得圣上单独召见,官至四品大员;也曾中埋伏南郑城外九死一生,米仓山下快意恩仇。宦海浮沉,得意时金樽对月,失意时宝剑相伴,沮丧过,也沉沦过。唯一不变的,是收拾旧山河的雄心。如今,刚刚就任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却遇上罕见灾荒,无奈之下擅作主张挪用义仓谷米救灾,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少风波来……
顺口吟诵几遍,陆游恍然大悟:踯躅徘徊之后,竟是王安石兼济天下的达观。哈哈一笑道:“好一个踯躅园,好一句往事悠悠君莫问……”再回头,已不见守园人踪迹。
4、烹茶之道
暮色降临,陆游回到家中,已是晚饭时分。陆府的中秋夜宴,虽无月明,却有灯彩。王夫人置办了一桌家宴:鲈肥菰脆调出的汤羹,熟油新作的香饼,大灾之年,虽与邻家饭菜相似,却也简约美味。阖家团圆的日子,府里的丫鬟婆子们也聚在一起,祭酒拜月、行桂花令等一众风俗进行了一遍,难得其乐融融。
“父亲,朱伯父收到了你送去的抚州陈酿,还为您捎来了武夷岩茶。”虽然几个儿子均在外任职,可只要16岁的子约在,陆家就不乏人气。在福建为官时,陆游与朱熹交往甚笃,这几年他口味渐渐寡淡,不再嗜酒,一直以茶待客。在外忙碌了一天,听闻好友送来了佳茗,陆游兴致颇高。
“子约,来比比分茶如何?”陆游与子约比试起了“分茶”游戏。陆游冲泡出的汤纹,不时幻若山水云雾。“父亲,这茶如何能变幻出图样来?”三两杯茶过后,顿感神思清醒,茶有驱滞破睡之功,陆游睡意全无,耐心讲解道:“分茶的妙处,先在汲水,其次在煎茗,水与茶一定要相合,融为一体,才能烹出好茶。”
子约听了父亲的话,若有所思,边品着自己分的那盏茶边打趣道:“这道理如此深奥,烹茶竟好似治国平天下。”一句话又勾起了陆游的痛楚,他起身叹道:“国事也要相合,就在于消弥党争、破除陈见,始能团结一心,恢复领土拯救遗民。”神情之中,自有几分迷惘,几分执著。
5、三更著书
“当—当—当”,已过三更,前厅空无一人,端茶倒水的仆人婆子都睡了,只有几个丫鬟还在书房里专等老爷回来。陆游的书房称作“书巢”,案前床头箱里柜外,到处堆着书,抬头看到的是书,低头看到的也是书。这许多年的起起落落,一直不离不弃跟随在陆游身边的,就是这些书了。
“夫人说,今日公务劳累,还请老爷早些休息。”侍女娟儿将一杯花果茶放在陆游案前,“老爷,可又是在写诗吗?”娟儿好奇地发问。
陆游笑了起来,“不是写诗,是编一本书,治病救人的医书。”大涝过后,接踵而至的是瘟疫和凶年。陆游命人在各地水井中投放预防瘟疫的药物,可一想到面有菜色的灾民,他仍感时间紧迫,于是想从宦游四方所搜集到的100多个药方中,精选一部分刻印成书,广为传播,以便灾民取方治疫。“医书?可老爷不像是大夫。我们乡间的大夫,一定是骑着驴子,带着药囊看病行医的。”
查验方、试药性,配制丸丹,老眼昏花,字迹也模糊,为了一本《陆氏续集验方》,可谓耗尽心血。陆游揉揉眼睛,透过氤氲的热气,望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十七八岁的样子,清秀的面庞。十几岁读医书时,也曾经有过这般青春俏皮的女子,打趣道:“这般钻研儒林杏林,还没老你就像个大夫了!”一想起婉儿,陆游又是唏嘘不已……
《陆氏续集验方》刊行了,朝廷的圣旨也到了,望着“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等字句,陆游会心一笑,收拾行囊准备返回临安复命:该做的我都做了,对这片土地也算是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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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郭敬宇 图/宋成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