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虞美人 【沈园顿悟，一江春水东流去】
第七回：虞美人
【沈园顿悟，一江春水东流去】
1208年秋天，陆游一回到山阴老家，就病倒了。这一年，他84岁。
中秋的前一夜，他的胸骨之下就火辣辣地疼痛，夜里小睡片刻，惊梦连连。梦中又回沙场，驰骋杀敌。羽箭纷飞之中，忽然前方兵败如同山崩，一位白须大汉策马驰来，叫道：“务观，快撤！圣上有旨，退兵议和！”陆游目眦尽裂，吼道：“乱军心者，斩！”旋见
陆游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眼前一豆灯火，摇摇欲坠。
“韩帅被斩，已经快一年了！”陆游拭去额头汗珠，悲从中来。
1.父子论兵
开禧北伐，是陆游生命中最后一次激情怒放，从追封岳飞、降封秦桧的举国欢庆，到四月北伐、节节胜利的欢欣鼓舞，陆游的垂老之年，像一团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然而由于南宋将官腐败已久，战事很快转为失利，政府没有决心抗战到底，杨皇后、史弥远等人谋杀了韩侘胄，将首级送到金国谋和。一时间，主战派纷纷被贬，陆游也受到牵连，连半俸都被剥夺。
天光渐亮。想起这些令他椎心泣血的事情，陆游无法再次入睡。儿子子聿听见屋里的动静，叩门而入：“父亲，你这么早就醒了？时间还早，不如再睡一会吧！”
“唉，我如何还能睡得着！”陆游叹道，“金国为我世仇，这也罢了，最令我伤心的事，许多当朝重臣也对为父冷嘲热讽，国事糜烂，不图振作，满朝尽是妇人！”
子聿说：“父亲！儿任淮西濠州通判之时，战和之议，也听朝臣议论纷纷。朱熹等清流称南宋贫弱已久，妄开战端，无异以卵击石。谁想韩帅北伐，果然出师不利，倒给了这些人以口实……”
“胜败兵家常事，谁能保每战必胜？”陆游厉声截断儿子的话。正在这时，家仆陆靖进见：“老爷，杨万里先生来看望您了，已在前厅等候。”
“请进！”陆游呼的站起，双目炯炯。由于起得急了，又是一阵咳嗽。
2.老友反目
杨万里是陆游多年的诗友，但他同样对陆游依附韩侂胄而甚为不满。两位老友都是火炭性格，见面连寒暄也没有，直接针锋相对起来。
“放翁，你一生清贫自守，想不到老来昏聩，竟成了趋炎附势之人！”杨万里白须飘动，声如洪钟，“当年韩侂胄也曾托我写赋，我昂然回报：‘官可弃，记不可作！’我也曾驰书劝你，想不到你竟不听我言，贪恋权势，陷入泥途！朝野上下怎样说你你知道么？”
陆游慨然说：“何必托辞于朝野上下，你不是也写诗责骂老夫吗？‘衫短枯荷叶，墙高过笋舆。人生须富贵，富贵竟何如？’这是你的新作吧？我陆游岂是贪恋富贵之人？韩太师力主北伐，与我政见相侔，我不念老朽，愿助一臂之力，何愧之有？”
杨万里道：“放翁！和战之说，只是皮相。韩侂胄托名主战，实为揽权，贬斥异己，跋扈朝堂。泗州屠城，八千子弟羊入虎口；枣阳水淹，十万难民葬身鱼腹。你们这些大言炎炎的名士，可能无愧于心吗？”
陆游拍案而起：“依你说来，靖康之耻又是谁轻启战端，又是谁招来外患?难道只要俯首称臣，就能江山永固？”杨万里插嘴道：“此时朝廷积弱，不可轻言战事……”陆游一句截回：“如今只剩半壁江山，再不发愤自强，只想闭目塞听以求苟安，岂能长远？！”他激愤之下，拔出金错刀来，以刀劈案，桌角应声而落。
子聿、陆靖双双扶住，陆游面如白纸，汗水涔涔。杨万里也自知失言，看书案上有一幅陆游的字：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杨万里搀扶陆游徐徐坐下，说道：“放翁，刚才是我言重了。其实说起来，我俩心忧国事，并无差别，只是你意激切，我主持重，所以每见必争……不过说起诗来，放翁老来诗词大进，雄浑天成，我是望尘莫及了。”
陆游饮一口水，冷笑道：“我志在沙场，建功岂爱身。谁知天不与，错遣做诗人！时人每以诗人称我，可是错看了我陆某人了。”
子聿道：“父亲，陆叔叔远道而来，不要为这些咱们草莽之人无力决策的事争执了罢！”
陆游点头说：“好罢！不提这些窝囊事了，今天恰是中秋，沈园主人请我饮酒赏月，今晚就与诚斋图谋一醉！”
3.中秋雅会
那沈园是山阴富商沈华轩的私家花园，占地七十余亩，园林极盛。主人沈华轩多财善贾，却也心慕风雅，与陆游时常亲近。时近中秋，早已下帖请陆游赏月。
“放翁！”听到僮仆来报，沈华轩早已大步迎出，“放翁每临敝园，必有题咏，真是蓬荜生辉啊！今日中秋雅会，更是让我仰盼大作啊！”
陆游摆手说：“今天我给你请来了诚斋先生，他的诗清丽如水，非老夫堪比！”
杨万里道：“放翁过谦，有道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到了这沈园，又有谁敢班门弄斧？”
沈华轩道：“两位诗翁不要谦让，今日小园，还请来了青城观上官道人做客，待会儿月出东山，各位可是都要有佳作品题的。诗做得好，我这做主人的还有一份薄礼奉上，管保让各位惊艳！”
“这上官道人，我也早有耳闻，听说已年过百岁，居于树巢之上，日以松子为食，可是这位仙人？”杨万里惊道。
“不错，正是此人！”陆游说，“听说他默默无言。人有所问，则托辞因病喑哑，一语不肯答。沈先生能将他请来，机缘非浅啊！”
沈华轩神秘地笑笑，并不解释，延请两位嘉宾入座。
那青城道人果然白须蟠动，双目不睁。陆游、杨万里上前致礼，微微颔首而已。
陆游落座，转向杨万里道：“诚斋兄，古人云勤修得道之人，可以吞吐云气，羽化登仙，你可信否？”
杨万里知道陆游是故意逗引道人开口，答道：“此等神异之事，谁曾见来？恐怕多是世人妄传，终属荒诞吧。”
陆游道：“不然！我高祖太傅公就有奇遇。太傅公家贫未就学，7岁突然下笔做诗，有神仙语，观者惊焉。晚年自号朝隐子，一日退朝，见异人行空中，脚下去地三尺许。邀与俱归，则古仙人也。因受炼丹辟谷之术，尸解而去。你如何敢说是妄谈？”
杨万里偷眼看去，见那道士已眼睁一线，遂正色拱手道：“失敬！原来放翁有此家道渊源，何不勤学修仙，前景或未可量也。”
陆游道：“可惜我心肠太热，老而弥坚，一生志在抗金恢复，匈奴未灭，不能随赤松子做林泉之游。”再看那道人，苍眉微蹙。
杨万里道：“中秋良夜不忘国事，真放翁也！只是你我凡俗之辈，求仙甚难，再欲耿耿以图恢复，唉！其难恐不亚于白日飞升啊！”
陆游看那道人，已在点头微笑，故意做勃然变色之态：“诚斋！你又嘲讽于我！你我舌辩多年，终难了局，今日再难容你，来来来！咱们庭前斗剑，一决胜负！”说罢，拔剑而起。
杨万里道：“说理说不过我就要动粗，呵呵，我何惧你？华轩兄，借剑一用！”
沈华轩两处作揖：“两位息怒，中秋雅会何须斗剑助兴？道长！道长！快来帮我劝解！”
那上官道人双目睁开，掀髯笑道：“纵是哑人，也要被这两位逗乐了。二位激我说话，我岂不知？只是谈到战和生死，老道也有一两句话，愿呈指教。”
众人洗耳恭听。上官道长道：“与国家致太平，与长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当守国使不乱，以待奇才之出；卫生使不夭，以待异人之至。不乱不夭，皆不待异术，惟勤而已矣。”
陆游默然无语，体味道长之言，深有所悟。他背负双手，仰头看天，只见月初东山之上，薄云轻掩，恰似美人含羞，情怀脉脉，俄而明月一跃而出，清辉遍地。陆游稽首再拜道：“道长之言，解我迷雾！我奔走一生，已过八旬，今日方知抱元守虚之道！”
4.良夜佳人
一场风波化于无形，宾主尽欢。沈华轩道：“良辰美景，嘉宾满座，岂可无清歌助兴，最近有位蜀中歌女，远道访亲，恰在府中，今日请出与各位一见。”
一位少女怀抱古琴，娉婷而出，深施一礼坐下。陆游心中一惊：“如何这般眼熟！竟有几分表妹唐婉的姿容！”但见她轻拢慢捻，启唇唱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正是陆游魂牵梦萦的《钗头凤》！
一曲唱罢，满座寂寂。明月在天，清泉呜咽。陆游喃喃道：“表妹，表妹，莫非是你，重回人间来看我了吗？”嗒然一声，手中酒杯落地。
那少女敛衽道：“今日良宵，本不该唱此哀婉之曲，只是小女子心慕陆游先生久矣，每唱此曲，情难自已，故而冒昧献拙，还请见谅。”
陆游道：“你与我表妹唐婉，十分相像，刚才恍惚之间，如同梦游旧地，重见故人……”
沈华轩道：“此事令人惊奇，此女是我乡邻引荐，姓苏，可巧也叫婉儿。她曾说唐宋以来，心中最爱的是放翁的篇章。《剑南集》中，洋洋千首过目成诵，岂非有缘？”
杨万里道：“有缘！有缘！务观兄，明月已至中天，今日你必有佳作呈现，天下流传！”
书童将笔墨呈上，陆游捻笔濡墨，一挥而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众人齐声称妙。杨万里打趣道：“皓月当空，佳人当前，这首《虞美人》恰恰道出了放翁心语哪！”
5. 中秋月明
夜深人未静，席上犹在喧阗。
婉儿搀扶陆游，来到50年前在沈园与唐婉相会之处，指点壁间残褪笔墨，犹能辨识当时遗迹。
“先生咏题沈园、追忆夫人的十余首诗词，字字泣血，婉儿都能成诵。”苏婉儿低眉道，“今日竟能亲到沈园，见到先生，真是三生有幸。”
陆游道：“婉儿，我一生只有两个心愿，一是驱逐金寇，还我故土；一是天上人间，重见婉儿一面。前一个心愿，日渐渺茫，后一个心愿，想不到竟能在垂暮之年，见到一位才貌性情略似婉儿，连名字都叫婉儿的女子，也算是上天眷顾吧！”
苏婉儿道：“古人生生世世之约，或非虚妄，也许陆夫人从天上托我寄言，愿先生善自珍重，得享永年。婉儿愿随奉先生左右，烹茶学诗，于愿足矣。”
陆游道：“婉儿你说得是，我一生焦灼国事，老而弥烈，今晚听得青城道长一言，又得与你一见，心愿已足，刚才漫步之间，又有一首《长相思》已成，待我题于壁上，以记今日心情。”
于是婉儿提灯，僮儿递笔，陆游笔走龙蛇，题于沈园壁上：
悟浮生，厌浮名。回视千锺一发轻，从今心太平。
爱松声，爱泉声。写向孤桐谁解听，空江秋月明。
【全文完】
【文/王东升 图/宋成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