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钗头凤 【一曲新词，夜半香魂随风逝】
第二回：钗头凤
【一曲新词，夜半香魂随风逝】
光阴好似一位蹩脚的魔术师，不过十年，刁蛮的富家千金婉儿，已变成了幽怨的贵妇唐婉，而同样的一轮满月，却仿佛从不曾有过一丝缺憾。
院中一片寂静，唐婉躺累了，让唐凤扶起来倚在床头。喘息未定，一只黑鸟突然从院中树丛里窜起，怪叫一声，飞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树枝一阵轻晃。唐凤吓了一跳，回头看唐婉面露惨笑，忙道：“
明月孤悬，一地银霜。唐婉脸上泛起红晕，继而又转苍白。“东风恶，欢情薄……”两行清泪从唐婉脸上滑落。十几天前，在沈园里，墙上斑驳的藤蔓间，她赫然看到了陆游去年写的《钗头凤》。夫君赵士程装作若无其事，而她，却掩饰不住泪如雨下，陆游！这两个字就是烙在她心中永远的伤，一触便是一阵钻心的痛……
看来，1152年的中秋，注定是个不会平凡的夜。
1、春风得意
桌上素笺是唐婉的手书：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一阵风从窗子吹进来，卷起了稿笺，唐凤伸手去抓，但这风来得迅疾，稿笺还是被掀落地下。“也算是我回应他了。”唐婉喘息着说。恍惚间，又似回到了从前……
那是7年前的春末，一个清晨，陆家迎亲的队伍向着唐园进发。马背上的陆游春风得意，自小到大，迎娶自己朝思暮想的唐婉，是他人生最大的梦想，而今梦想成真，颠在马背上却有些如在梦中的感觉。一路就这么如梦似醒，唐园已近在眼前。
唐园的闺房里，唐婉人美如花，正在梳妆打扮，心思却早已迎出了唐园：从今后鸳鸯比翼、琴瑟和鸣，不用再受那相思之苦！“小姐！小姐！陆公子已经到了，候在门口呢！”唐凤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时跑进跑出，打探前院的消息。原来宋时迎娶习俗，新郎前往女方家，只能在门外等候，待女方行完告庙礼和醮女礼，女方父亲方能出门迎接。新郎此行在女家只和岳父以礼相见，岳母以下诸亲都要回避，亦无酒食款待。迎回新娘后，同牢、合晋，便算礼成。
与岳丈大人唐诚客套寒暄，陆游早已心不在焉，一颗心早已飞到唐婉那里。翁婿二人有一句没一句，情形有些尴尬。佳婿在前，谦虚恭敬，唐诚心中十分满意，也不愿多耽误，看看时辰到了，便吩咐小姐上轿过门。
马蹄声声，欢天喜地，一路上陆游高兴得合不拢嘴，不时看看紧随其后的花轿，想催马加鞭，又顾忌轿夫脚力，恨不得扶出唐婉，两人一骑直奔陆园。
2、如胶似漆
陆园也是张灯结彩，早有亲友聚集等待。“云缭绕玉成鸾凤偕秦晋，紫气升腾共庆莺燕谱新曲”、“ 皓月描来双影雁，寒霜映出并头梅”。大喜之日，不少亲友都携对联来贺，金粉铺底，笔走龙蛇，遣词造句各出新意。最中陆游心仪的是“日丽风和桃李笑，珠联璧合凤凰飞”两句，拜过天地入洞房时，还贴耳与唐婉私语：“男儿自当西北望，不知凤凰飞何处？”唐婉顺口答道：“自是东南飞了。”话一出口，自觉失言。好在亲友嬉笑，人声嘈杂，陆游没听清楚，唐婉也就没再入心。
春天还没过去，江南的夏天就来了。新婚的日子是平淡而又幸福的，陆游的生活里，好像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没有悲愤，没有感慨，没有哀伤，似乎所有的情绪都甜腻成一种温情，一种惬意。季节更替、岁月流转对小两口来说，不过日升月落而已。二人沉醉在唱和中，捕捉诗词里那婉约的意象。“宝钗楼上妆梳晚，懒上秋千，闲拨沉烟，金缕衣宽睡髻偏”。也唯有词，才能记录花前月下的缠绵，陆游喜欢用文字勾画唐婉纤弱的身影，说他心中的爱与恨。唐婉是他绝对的主角，无边星月、郁郁花草，都围绕在她的身边。
陆游已经荫补登仕郎，但这只是进仕为官的第一步，紧接着还要赴临安参加“锁厅试”以及礼部会试。可是，新婚的陆游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功名利禄，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
3、美中不足
夏天倏忽过去，渐渐身上有了寒意，秋天来了。唐婉身子弱，早晚间都要加衣，更多时候，陆游会把她揽在怀里，握住她冰凉的手，感觉她身子在微微地颤抖，每当这时，他都会心痛。
春夏之“恨”如同春草夏花慢慢滋生开放，温柔地绵延开来，而秋冬之“愁”却是实实在在的，来势汹涌澎湃，仿佛一夜之间，千山萧瑟，落叶纷纷。一日，陆游和唐婉登楼凭栏远望，目光所及风景依旧，但却远山隐隐，近水呜咽。陆游听出有金戈之声，猛然想起北边战事，仿佛看见胡尘中遗民日日垂泪。然而，刚一动念，却看见唐婉孱弱的身影，不由得又一阵心痛。
乱世偏安，苟全于乱世，朝廷如此，子民又有什么办法？今日安逸，谁还去想明天？陆游长叹一声，走向唐婉，看着那双如水般的眸子，柔声道：“冷吗？我们下楼去吧。”
这个季节，哀伤的不仅仅只是陆游，还有饱经离乱的陆老夫人。是啊！丈夫被罢去京西转运副使，金人如虎狼般涌来，举家逃亡，家道中落，这一切，在老夫人心中早已凝成了一个心结，每逢秋凉的季节，总会隐隐作痛。好在，儿子打小就有北复之志，习练诗书和武艺都进步神速，让老夫人颇感欣慰。
陆游娶了唐婉之后，恩恩爱爱，老夫人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巴不得早日抱上孙子，那时陆家人丁兴旺，游儿就没有牵挂，就能为国尽忠建功立业了。但是，只见两人恩爱，却不见儿媳的肚子隆起，这让老夫人十分不解。她不曾一次地暗示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暗示归暗示，儿媳那边还是没有喜讯传来。
4、晴天霹雳
渐渐地，老夫人的心思起了变化：听到后院传来唐婉的声音，她就莫名烦躁，恨不得堵上耳朵。游儿来前院的次数也少了，就是来，也是匆匆问个安，神情依然恭谨，但老夫人却在其中瞧出了不耐烦。上次要去探望曾几先生，开始说好要住上一阵子，请先生讲解一下经书，谁知去了才两天就回来了，说是放心不下唐婉。
老夫人嫁到陆家，已经二十多年，扪心自问从没拖过丈夫后腿，初进陆家，还曾以分居“要挟”过陆宰：不熟《诗》《礼》，就别想进门。那一次害得陆宰寒冬腊月在门外背书，感冒十多日才好。但陆宰做官之后，最喜在同僚面前提及此事，常常引来一片赞誉：贤于晏子御者之妻。
如果说迟迟不能传宗接代，老夫人还能忍受，但沉溺情爱之中耽误了游儿的前程，则让老夫人对唐婉愤恨不已。无量庵妙玉师太的一番话，让老夫人痛下决心。“两人八字相克，生月相冲，势如水火，必不到头。”香烟缭绕中，妙玉掐指一算，说得老夫人心惊肉跳，倒吸一口凉气。
“两人不能到头，必有一人早夭，不如分开，各寻天命。”陆母夜里和陆宰一说，陆宰思忖良久，叹了口气，说了句“只是苦了婉儿了！”便不再言语。
晴天霹雳！陆游不敢违背母命，可是更不忍告诉唐婉母亲的决定，烦闷之下去曾几家住了半个月。但半月后回来，发现母亲态度愈加坚决。这半个多月来，陆游想的是怎么开口告诉唐婉，他设想了几百遍唐婉听到噩耗的情景，一念至此，便不忍再想下去。
5、意外重逢
其实，唐婉早已从老夫人越来越冷淡的神情中猜出了几分，但这个消息从陆游的口中说出，她还是一愣，嘴上只是说了句“一切随你”，平静得反倒让陆游害怕。他看不到唐婉的决绝，看到是眼神里对他的无限信任和期待。这是天长日久的分别，终生再不相见啊！陆游心如刀绞，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漫长的一天，两人依偎着相对无语，直到日头西沉，唐婉再一次为陆游拭去泪水，惨然一笑说：“明天送我回家。”书桌上，花瓶里的花已经枯萎，书架上的书蒙上了一层灰尘。陆游轻轻地走出去，将门带上……
时光随着陆游的心情凝滞下来，唐婉离去之后，一天仿佛一年般漫长，但日子还得这般过，诗书也还得苦心研读。“就算是为了婉儿的一片苦心，我也要取得功名！”近似自我折磨的苦读之余，婉儿总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那嘴角微露的笑意，眼中淡淡的哀怨，仿佛就在眼前。虽然，陆游明明知道，唐婉已经嫁给了赵士程，虽然，陆游早已明白，两个人今生的缘已尽。
一腔愁绪何处去，且放青山绿水间。那是一个繁花似锦的春日，陆游漫步进了沈园。芳草尽头绿树深处，幽径上迎面走来一位女子，竟是阔别多年的唐婉！你？是你！夜夜相思，日日惦念，真到了眼前，竟然说不出话来。四目相对，昨日情梦今日痴怨都涌上心头。唐婉是随夫君赵士程来沈园踏青的，那边赵士程正等她用餐。好一阵恍惚之后，已为他人之妻的唐婉留下深深一瞥，转身走了。循着唐婉的身影追寻而去，陆游来到池边柳下，遥见二人正在池边用餐，唐婉低首蹙眉，玉手红袖，与赵士程正浅斟慢饮。
陆游远远地寻了个亭子，脑海中一片空白，独坐了一会，向主人借来笔墨，在粉壁上题了一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夕阳下，满是红花绿草，但在花草之中，但陆游看到的却是万般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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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魏铌邦 图/宋成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