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特刊·秋词】
第一回:清平乐
【红笺小字,为赋新词强说愁】
虽是中秋,江南的天气仍燥热不已。已近黄昏时分,劳作了一天的农人,三五成群收工回家,或打上两三斤酒呼朋唤友,或到村头赊上几斤猪头肉,一家人沾点荤腥,好歹也算过个团圆节。
路过陆园,总会在大门口遇上夫人领着僮仆分发月饼,瞧见庄园里张灯结彩,也总忘不了恭维两
陆家是远近闻名的书香世家,原本子弟都在汴京做官,靖康之难后又渐渐搬了回来。更出名的是这家的小少爷陆游,据说九岁能作诗十岁成文章,中状元是迟早的事。接过月饼回家,也总会有人忍不住教训子侄两句:瞧瞧人家陆少爷,再看看你。将来可怎么得了!埋怨声渐行渐远,一轮圆月已隐约可见。
这是公元1142年的八月十五,越州山阴城外,陆园的南书房里,18岁的陆游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1、红笺小字
书桌上是一本摊开的《华阳国志》,正翻到了记述汉中各郡历史地理的汉中志章节;手里一本《孙子兵法》,一大早打发书童陆靖从表舅家借回来的,两相对照研习行军方略。陆游正读到精妙处,《孙子兵法》里却掉出一张便笺。
便笺上是一首词,晏殊的名作《清平乐》,是表妹唐婉的笔迹: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捧着便笺连读了两遍,陆游暗道糟糕:这一阵光顾着研读史籍,无意间却怠慢了表妹婉儿!脑海里浮现出伊人独倚西楼惆怅不已的场景,更是懊恼不已。方才纸上杀伐的快感一扫而空,心中不由得溢满了儿女情长,尽是婉儿那惆怅的身影,那哀怨的眼神……“少爷,曾先生来了,老爷唤你过去叙话。”陆靖闪身进来,一番悄声细语打断了陆游的思路。曾几是名动江南的文坛大家,素来和陆家相善,更曾指点过陆游诗词,既有师生之谊更是忘年之交。陆游赶紧整理衣冠梳理心情,向客厅走去。
父亲陆宰正陪着曾几寒暄。陆游忙上前长揖行礼,曾几连连摆手,“我与游儿,亦师亦友,这般大礼反而俗套,快坐下叙话。”得到父亲默许,陆游才敢敬陪末座。
2、词中玄机
“先生此去临安府,遭遇如何?”曾几正捧杯品茗,闻听陆宰这么一问,气不打一处来,放下茶杯愤愤地说:“岳鹏举之后,大宋再无帅才。现在的临安府,真正是临西湖苟自安,哪有半分北复中原的气象!”陆宰慨叹道:“是啊,奸佞当朝,蒙蔽圣上,听说朝廷正忙着和金人媾和呢。”
曾几望向陆游,“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游儿近来习练什么诗书?”“他最近心血来潮,却是迷上了《华阳国志》,把我收藏的各种校注本都翻遍了,还从他表舅那里借来了孤本《孙子兵法》,也不知弄什么玄虚?”陆游起身作揖道:“晚生读《华阳国志》,文章精妙倒在其次,最是那西川地理要紧。”“哦,有点意思,说下去。”“依晚生之见,两淮江湖纵横,又正对金人精锐,不是用兵之地,可互为攻守;如要收复中原,可遣大将从西川进兵,待中原震动后两路并进,大事可定。”一席话铿锵有力,从18岁的陆游嘴里说出来,一时间竟镇住了见多识广的曾几和陆宰。
曾几发出一阵朗笑,“游儿能有这般见识,真是孺子可教啊。好!”陆宰嘴上嗔怪“小儿张狂”,神情倒是有几分得意。三人谈论些西川人文,不一会儿,韩有功、陆彦远等一班乡里才俊都到了,陆宰起身道:“小弟备下薄酒,一来给曾先生接风洗尘,二来同乐中秋佳节。”
前院已备好酒席。一坛陈年花雕刚刚启封,浓郁的醇香扑鼻,桌上虽是寻常乡间菜肴,却款款精致,引人垂涎。众人分宾主落座,陆游在父亲身旁垂手侍立。曾几笑道:“佳节月圆,游儿就别陪着我们这些满腹牢骚的学究了,年轻人自在去吧。”陆游告退,转身想起那首《清平乐》,默诵到“人面不知何处,绿水依旧东流”一句时,渐渐悟出了其中深意,暗叫惭愧,忙唤过陆靖快步向后院码头走去。
3、绿水之约
水乡江湖纵横,陆园的后院临江修筑了一座码头方便进出。这会儿还没有开饭,当值的老仆听说少爷要出门,忙不迭地将一艘小艇收拾停当,目送二人驾船东去。
明月渐渐升起,江面上波平如镜,陆靖弄舟是把好手,约莫半个时辰就来到绿水渡口。陆游四处张望却哪里有唐婉的踪迹,难道是自己会错了意?正踌躇间,眼尖的陆靖伸手一指,“少爷,对面有艘渔船。”小艇划近,江边的阴影里泊着一只渔舟,有渔夫正悠闲垂钓。陆游抱拳道:“渔家,打扰了。可曾在这渡口见到一位姑娘?”渔夫呵呵一笑,“我在这里钓了一天鱼,见过的姑娘不少,不知你问的是谁家姑娘?”陆游一时语塞。陆靖却不管不顾,抢过话头喊道:“约莫黄昏时分,也就半个时辰之前。这姑娘出落得仙女一般,和我家公子恰是天设地造的一对!”陆游羞红了脸,嘴上喃喃道:“是啊!是啊!不知小哥可曾遇到过?”渔夫冷笑一声,“哦,你不说我还忘了。刚才是有这么一位姑娘,似乎和什么人有约,左等不来右等不见,就郁郁地走了。”“啊……那敢问小哥,姑娘向何处去了?”渔夫又冷笑一声,却答非所问:“嘘!眼下正游过一条呆鱼,怕是要蹿出水来,跳上渡口边的驿道,向南梭巡呢。”一番疯言疯语,听得陆游目瞪口呆。
陆靖却好似听明白了,示意陆游别再和渔夫纠缠,在渡口系好小艇,便拉着陆游上岸,顺着驿道向南走去。离得远了,陆靖悄声说:“那渔夫是唐园新来的佣人,上次借书时我还和他攀谈来着,虽然乔装改扮过,但汴京口音总能听得出来。”
陆游心里释然:婉儿显然是恼我迟到,设计捉弄我呢!
4、广寒亭中
顺着驿道南行,却遇上了三岔路口,一条拐向东,一条依然向南,路边有个农妇正趁着月色锄草。
陆游心里了然,不慌不忙上前:“小生这厢有礼了!不知大嫂可曾见到一位姑娘从此经过?”农妇停下手中的活计,兀自埋怨道:“晚了!完了!就是晚了一个时辰,把庄稼也锄掉了,早来一会儿多好。”话音虽然竭力沧桑,却掩饰不住稚嫩。
一旁的陆靖耐不住性子,刚想出声却被陆游制止了。陆游的神情愈加恭敬,接口说:“还望大嫂指点一二,这一个时辰究竟该怎么弥补?”农妇忍住笑,半响才开口:“绿水东流……公子已然悟出词中玄机,何必问我?”“多谢!”陆游长揖道谢,领着陆靖拐上了东去的路。
行了一盏茶功夫,远远望见一座亭子,灯火绰约间似有人影闪动,走近一看正是唐婉和侍婢唐凤。唐婉淡漠施礼,“有劳哥哥了,大好月光下赶了这许多路……”“哪里!该道歉的是愚兄,大好风景,却害你空等到这般时辰。”陆游连忙还礼,把曾几来访陪客叙话的事解释了一通,唐婉这才放下芥蒂,谈笑自若。陆靖知趣,招呼唐凤远远地去路边采摘野花。
陆游环顾左右,疑惑道:“这里我们常来游玩,却不知何时建起了这座亭子?”唐婉莞尔一笑:“哥哥近来在家发奋苦读,亏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嘴上虽是不说,唐婉心里却暗自得意。原来,上次二人在此游玩淋了场雨,唐婉便记在心上。偏偏乡里也想在驿道边建一座亭子供路人歇脚,动员乡绅捐款,经不住唐婉软磨硬泡唐家便应承了下来,捐建起这座亭子,刚刚完工连名字都没取。“这座亭子是咱们发现的,哥哥给它取个名字如何?”陆游略一沉吟,“破虏亭怎样?”“不好不好,打打杀杀坏了气氛,还不如叫广寒亭呢!”“好!依你,就叫广寒亭。”
5、花前月下
月上中天,刚刚得名的“广寒亭”里还真有些寒气。极目远望,一轮圆月映照下,农舍间灯火点点,远山静谧,江水滔滔。“如画江山,可惜了这如画江山哪!”此情此景,陆游不由得感慨万千。
“哥哥依然不忘指点江山……”唐婉轻叹一声,幽怨地说。陆游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心里却五味杂陈:婉儿啊,你可知道,正是因为这片土地上有你,才让人如此眷恋!思绪仿佛又飘飞到了17年前的那个春天,金兵攻破汴京,尚在襁褓中的他,随宗族百余人南逃,寄人篱下有过,向隅而泣也有过;遭遇追袭有过,冒死渡江也有过,直到9岁时全家定居老家山阴,建起了陆园,才在故乡的土地上享受到人生乐趣。而这一切欢乐的源泉,就是眼前亭亭玉立的婉儿,和与她一起走过的,杂糅着狂喜与伤感的青葱岁月。
“婉儿快看!广寒宫里的嫦娥娘娘,正在向广寒亭里的婉儿仙子招手呢!”唐婉被他逗得一乐,转头又撅起嘴来:“我才不要做仙子呢,孤家寡人一个,好生无趣。”“怎么会呢,若仙子不嫌弃,小生愿朝夕相伴。”一句话脱口而出,两人都羞红了脸,四目相对,竟似都看呆了。
良久,两人好似如梦初醒,却又挣扎着不愿醒来。唐婉低声说:“哥哥莫忘了刚才的话。”陆游柔声道:“这广寒亭作证……生生世世。”说完两人脸上又是一热,唐婉唤过唐凤缓缓东行回家;而陆游竟如醉酒一般,在陆靖搀扶下踉踉跄跄,连累月光下的两条身影,在驿道上兀自蹒跚。
【文/郭建忠 图/宋成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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