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1月31日报道 从贵阳到印江10个小时的车程,任文彬走了7天,7个小时是在翻越一座冰雪覆盖的大山。
停、停、停
1月17日上午,列车离开贵阳站驶上湘黔线不久,就穿行在一场纷飞的大雪中。贵阳医学院2007级新生任文彬看见窗外簌簌刮过的雪片,有些担心,玉屏也下雪吗?
从1月13日晚上开始,贵阳气温骤然降到摄氏零下几度,飘雪的雨雾粘到哪里都会结冰。
任文彬的家在印江县城附近的板溪镇上洞村。从贵阳到印江,原本只需要买张车票,往客车一钻,就到家了。
贵阳到印江的长途汽车是从15日停运的。从14日起,因为贵阳往外的凯麻、玉凯、玉铜、贵新等高速公路路面变得无比湿滑,桥面结冰,就开始多次紧急封闭。
任决定乘火车到玉屏自治县,然后再转汽车到印江。这个19岁的农村大学生不知道,贵州57年以来最恶劣的凝冻天气正在等着他。
车窗外雨一直没停过,整个天灰蒙蒙的。中午11点半到玉屏,任文彬直奔客车站玉屏的所有班车停开了。
这个平时极少出远门的农村孩子一下愣了——回家的路,突然就断了。
任和同学们围着玉屏火车站的铁路车次表研究了半天,最终决定先到湖南怀化,从那里再折回铜仁市。只要先到铜仁,印江就更近了。
18日上午,火车到了铜仁。任在候车室看到了滞留在此的几百人,他们躺着或靠着,满脸倦容。
任文彬无奈投奔堂哥家。这天晚上9点半,突然停电了!
原来,从铜仁到黎平的220千伏线路因覆冰跳闸,下辖的黎平县城第一个停电。在野外的山岭上,厚厚冰凌覆盖的变电站和电线塔之间,粗大的冰缆在空中摇摇欲坠。
任文彬并不知道,停电背后是大面积坍塌的贵州电网。
1月28日,受雪凝天气影响,贵州电网220千伏以下低压配电线路较大范围遭受不同程度损坏,全省41个市县受到停电影响。与此同时,贵州省共有6045个移动基站由于停电导致377万手机用户通信中断。
任的堂哥不时带回来印江方面的消息说,去往印江半路上的苗王坡已经封路了,最高海拔1200多米处,已经积了10多厘米的雪。山脚下,邻县的德旺镇上已经滞留了上千人。
任文彬也并不知道,此时,贵州的公路网也几乎坍塌。
1月20日,贵州东、南部的高速公路封堵已逼近高峰。东部,从玉屏到凯里滞留了300多辆车,南边,往广西方向的贵新高速连绵20多公里,阻塞了2800多辆车,1万多人在荒郊野外的公路上瑟瑟发抖。当天晚上,贵州省政府召开紧急会议,全省启动三级应急预案。
1月21日,任文彬打电话回家,父亲说,村里回来的几个都是徒步走到江口自治县,然后再翻苗王坡走回来的,听说摔了很多跤。
任文彬决定,走回去!
爬、爬、爬
1月22日一大早,天下冻雨。任文彬拎了旅行包和背包,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三嫂煮的12个鸡蛋。
下午两点,任文彬和其他6个男生开始爬苗王坡。
上山的路是一条废弃了几十年的老路。苗王坡上盘山公路的冻冰有拳头那么厚,根本无法行走,而陡坡上这条小路,脚窝子踩到的地方,积冰也还没有完全碎。
任文彬小心翼翼抓着两边的灌木枝条往上走,但还是摔了几跤。有一次,他刚掏出两个糍粑,吃了一个就摔倒了,另一个糍粑甩了出去,滚下山坡。
4个小时后,任文彬和同伴跌跌绊绊爬到了山顶的公路。岔口上的风更猛烈了,夹着细碎的雨雪扑面打来,脸颊冻得发硬。树桠子上的积冰也不时“咔嚓”“咔嚓”地一块块往下掉。尽管天色已经暗黑了,但任文彬依稀看得见不远处低矮山头的积雪下露出来的黑色树林。
很多人聚集在公路边的一个斜坡下避风歇脚。大家相顾大笑——每个人的脸颊和鼻子都冻得通红,头发也凝成了硬邦邦的冰块。几个同学还掏出手机,互相拍照留念。
苗王坡是江口县和印江县的交界处。顺着公路往下滑就是印江县的缠溪镇,这边会 不会有人接应,大家都没有底。暗黑的天色中,这条凝冻的公路,泛着清冷的光,向山脚下延伸。
大家一开始是手拉手连成一排,蹲着身子往下滑。但是,一个人摔了,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往后翻。众人撒开手,三三两两地牵着,一步一步地慢慢往下挪。
两个男生专门负责拉着那个女生,还有一个摘了眼镜的男同学则由一位名叫任征兵的拉着。他的镜片不几分钟就被扑面而来的冻雨糊花了,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任征兵走得最稳当,他把在路上拣到的两根草绳套在鞋上,一路上就没摔跤。
穿着一双球鞋的任文彬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伸出左脚,测试着脚掌上的摩擦力,站稳以后,再迈出另一只脚。或许是饥渴的缘故,他感到身体发冷,双腿也越来越僵硬,接连摔了几跤。山坡上不时传出尖叫声。还有个穿红衣服的男人摔出了一二十米,滚到沟坎下面,折腾半个多小时才被同伴拉上来。
天边的光亮一点点褪至山后,快到山脚打杵坳村,有人高兴地喊叫起来。路边的农舍透出光亮,里面,一大堆人挤在几盆炭火边,屋檐下还架了两口大铁锅,热气腾腾地煮着稀饭,路边的人都说是缠溪镇政府免费提供的,随便吃。
大家后来才知道,印江县政府在沿路所设的3个救援站不仅有火有饭,还有棉衣棉被和医生,医生都在,准备了很多跌打损伤和感冒药,最后统计下来,救护了十多个孕妇和一百多号病人。
这些年轻人在犹豫着要不要停留。“一烤火,头发上衣服上的冰块化了,全身都要湿透,再走出来就保不住体温了!”任文彬说,这个道理,农村孩子都知道,“再一个小时就到缠溪了,那边肯定还有火。”
众人哆嗦着,继续往前走。
家、家、家
半个小时后,经过湄沱村村委会,又看见一堆人围着热气腾腾的柴火,任文彬也忍不住了,靠拢过去,从外面要了一杯热水,喝了,然后催促着大家继续上路。
天色已经黑尽,看不清路面,但冻冰似乎已经很薄了,踩碎成冰渣。冻僵了的脚只能机械地往前迈。缠溪镇,就在前面几百米了。
刚转过一个弯道,前面有一束光柱直直地射过来,还有马达的轰鸣声——是汽车!
众人狂奔过去。中巴车上已经坐满了人,正要往印江县城开。挤上车,有人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晚上9点。
这一天,有3500多人从江口德旺镇翻越苗王坡抵达缠溪镇。后来印江官方网站统计说,这个数字在1月27日累计达到一万余人。1月25日县委会议提出口号:不准饿死人!不准冻死人!
半个小时后,任文彬终于站在了印江县城的街道上。路面上是干的,没有结冰。
任文彬和任征兵,还有一个邻镇同学,钻进一家面粉馆,要了一碗米粉,呼噜噜地几口刨下去,这才觉得又冷又累。
面粉馆旁边有一个网吧,掀了布帘子钻进去,里面有口大铁炉子,火烧得很旺。一个人给了5块钱,三人就围坐在火炉边过夜。挽起牛仔裤,任文彬看见自己的膝盖摔出了一大片淤青。
昏昏沉沉睡了一晚,1月23日早上,任文彬坐上了县城开往板溪镇的第一班车。
半个小时后,任文彬走进了上洞村,他风雪兼程要回来的地方。
(感谢印江县秦义琼为本文采访提供巨大帮助) (本文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袁小娟 向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