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标价240元的商品——记者被卖到了工地
8月12日晚上,按照事先约定,记者被文斌领到“工人房”。但并没有直接送到徐辉那里,而是到了一个外号叫“王大骗子”的人那里。后来才知道,这几天洛溪桥脚发生一场血战,外来势力的介入,改变了这个地区“工人房”的格局。
“任何
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文斌警告说。在为记者准备的破布包里,除了一些汗臭味的衣服,包底的夹层里还放着一把劣质的瑞士军刀。这冰冷的刀子隔着一层帆布,硬邦邦地顶在腰间。
“不到万一的时候,最好不要碰它。”他说。
事实上,直到第二天,当记者被卖到工地上时,文斌又开始担心起来,后悔不该把刀子塞包里。
王大骗子的“工人房”
王大骗子的“工人房”位于海珠区西窖村一巷8栋B座201,穿过一条狭长的巷子即到。
晚上10点33分。此刻,在这个有着140多平方米,装修简易的三室一厅里,坐立了10多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门窗紧闭,墙上并排挂着4顶安全帽,风扇嘎吱嘎吱在客厅叫唤,从炽热的肉体里蒸发出来的汗臊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望着这些赤裸着上身,一脸茫然的劳工时,记者突然感悟,此刻自己也是一件标价240元的商品。
一段胡编乱造后,看守“工人房”的马仔指令记者睡在左边一间空旷的房间。地上已经有5个上身赤裸的男人,枕着各自的上衣,横竖躺着,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屋子边上堆满了行李,透过裂口缝隙,可以看到里面杂乱堆积的衣服。
晚上12点左右。“工人房”老板王大骗子带着2个马仔进来。
“够10个吗?”身高1.7米以上,穿一身运动衣的王大骗子进来后,目光落在客厅里看电视的5个人身上。
“11个了,刚才文斌又领来一个。”看管“工人房”的马仔回答。
“那就好,晚上中山那边要人,我还担心凑不满呢。”
王大骗子起身,踱到客厅里,他皱了皱眉头,朝地上啐了口口水。
人的问题解决了。现在,这个以贩卖劳工为业的骄奢之徒似乎又在思量,该如何尽快把这批到手的“料”卖掉,以免赔上一顿早餐之后,还要和新送进来的人挤占空间。
两名马仔被召进办公室商量,大概半小时后,王大骗子带着笑容走到客厅,击掌叫醒所有的人集合,“今天晚上就送你们到工地上去。现在给你们十分钟把行李收拾好。”
在他说话的间隙,墙上的挂钟“咔嚓咔嚓”走动:凌晨1点31分。
这个猝不及防的决定,使得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如果晚上就被送往工地,那意味着记者将会跟文斌以及报社失去所有联系。
但运气很好,在王大骗子跟工头通完电话后,改成了明天早上出发。
到次日上午,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巷子里,王大骗子成功地将人卖出去,没有一个被退回,“都是好货色,没有一个北方蛮子,挺听话的。”他对前来点货验收的重庆籍工头说道。
“挺听话”的含义是“这些劳工不会逃跑”。按照路程的远近,一个劳工价钱从200元-250元不等。番禺、花都、从化、增城工地的价格为200元;东莞、新塘等地为220元;中山、佛山、惠州价格在240元左右;深圳最贵,通常每个劳工的价格为250元。
这样,王大骗子一下就有了2400元的进账。而“捡”来记者的文斌得到了60元的提成。
工地上的生活
8月13日上午11点,日晒当头。王大骗子的车开到中山市坦洲镇一个名叫锦绣年华的建筑工地。
路上没有开空调,下车后,挤在车厢里的10个劳工全身被汗浸透。
这时候,先前说好的40元一天的工资,却改成30元。这引起了劳工们的骚动。三个广西人带头闹了起来,但很快被工头的愤怒给瓦解了,“我们这么一个大工地,好几千人,还会骗你几个钱吗?你们不干,有的是人。”
之后,这批劳工被分成两组,安排在工地上分别干扎钢筋和推沙石车的活。当时是下午2点,太阳照着工地一片花白。
一直到被卖到工地上,在烈日下整整推了一下午的沙石车,睡在记者邻床的老头仍然相信,这次找到了一份安稳的差事。
“一天30元,包食宿,干完3个月后结账。”虽然结账的日期长了点,但至少老板承诺了干满十天后,可以借支零用钱。
因此,在上车前,他还帮着王大骗子劝说三个不愿意干活的广西人。“人家给钱就行,说这么多干吗?我什么都能干,别看我今年63了,干什么活都行。”
老头积极地伸出一双老茧扎堆的手,这手粗糙得像老树的枝桠,又像缝满补丁的旧手套。
他从心底惧怕没有被工头相中。去年年初,老头在珠海一条道路工地上挖树坑,临到结账时,工头卷着钱跑了,从此他都是在街头餐风宿露。一个63岁的湖南永洲江永县务工者,一个去年才抱上孙子的老人,在珠三角流落一年后,想想那些挨冻受饿的日子,总让他心头一紧,然后身子开始颤抖。
“干完三个月正好过年,结了账我就可以回家看孙子了。”老头憨笑着憧憬未来。
但干满三个月后,工头们许诺的工资能兑现吗?在记者逃出工地的那天,其他9个劳工依旧在烈日下干活。
接下来发生的,几乎是文斌讲述的一个翻版。整整干了三个月,前后只给了550块生活费。并且,老板事先说什么给你买工伤保险之类,其实是怕你逃跑,把你的身份证作抵押。
“这种工地,没有任何保障,既然花钱从“工人房”把你买来,当然要把你榨干。发现的早的偷偷跑了,硬熬三个月的,最后也是白白辛苦一场。”
而另一种结果是,工程完工后,劳工又被整体转卖。一个马仔透露,“工人房”老板黄晓平曾经将他自己工地上的70多个劳工全部转手卖给他人,仅这笔交易,黄晓平至少获利15000元。
活在谎言之中
“有时候,我明知道他是在骗我,我仍然听着,还跟他拉扯点什么,因为我也是在骗他。”文斌说。
“在洛溪桥脚,在“工人房”,这是个充斥着谎言的地方,我们全是鬼,没一句人话,别说老乡骗老乡,就连自己的亲戚都骗。”在文斌刚做这一行时,一个马仔把他的手机和200块钱偷走了。
每天都在演戏,文斌甚至怀疑真实的存在,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地活着。他经常会产生巨大的幻觉,之后便是漩涡,彻夜失眠。
他像一条狼那样警觉。睡觉前要找几个玻璃瓶放在门跟前,有人推门就会发出声响。他不敢睡在房子里,每天在阳台上躺着,闭上眼睛前,先得四处查看,想着万一发生意外,他应该从哪个地方跳下去。
9月,背包党事件让洛溪桥脚平静了些时日。
但这平静的背后,鼓动着更大的不安。至少,对于洛溪桥脚“工人房”这帮马仔来说,他们不敢到火车站附近明目张胆去捡“料”。“这几天风声紧,还是休息的好。”文斌说。
一个星期前,他在“工人房”遭遇了一次恐慌,刚上楼5分钟不到,警察破门而入,把屋子里的牌子全砸了,5、6个刚刚骗进来的劳工也被赶走了。
“快走,快走,他们都是骗子,你们还帮着数钱呢。”警察骂道。一个马仔告诉他,老板昨天洗了一个湖北人价值1700多元的诺基亚手机和900元现金,湖北人报警了。
没找到当事人,警察问,“你们谁身上有100块钱,给人家坐车回去。”
文斌从身上掏出100元钱给警察。
“感觉我们丧失了良心和人性。”文斌说,陆续从报上看到背包党的报道,让他越发恐慌。
“我决定离开广州。”9月中旬,在协助记者完成采访后,他说。
几天前,他打电话回家,妻子在电话里哭了,文斌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绪如麻,又不知从何理起。他没有让妻子叫醒刚刚睡下的儿子,他怕自己也会忍不住哭出声来。文斌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人都可以当商品买卖,还有什么比这更肮脏的事?”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那些骗子受到法律制裁。
“跟你们合作,是我心甘情愿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文斌问,“因为只有跟你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当天晚上,文斌登上了北上的列车。上车前,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望了这座城市最后一眼,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踏进广州一步。
列车驶向一段更深邃的夜色,文斌的噩梦醒了,其他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