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前言:这是一篇旧文,是大约十年前余秋雨在《新民晚报》上写下的一篇陈逸飞的印象和看法。作为同是江浙才子,一个是作家,一个是画家。余秋雨以他独特的眼光和内心感受了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陈逸飞。新浪文化借此旧文,再次表达对陈逸飞先生的缅怀之情。
认识陈逸飞先生早在二十年
前,他与我同籍同年,那时都还年轻,现在一起进入了不惑之年。其实细算起来我们见面机会并不很多,艺术界朋友之间的互相沟通更多的是在作品中完成的,好在陈逸飞先生这一路走来步履清晰响亮,作品传播广远,探寻他的消息并不很难。每次接触到他消息我都要想想,我的这位同龄朋友在国际上取得成功的原因是什么?
首先,我从时间意义上想到他所处的时代。
从总体而言,陈逸飞从开始学画到成为一名青年画家,正恰处于一个文化思维封闭、艺术气氛淡薄的时代。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多年轻人心底的艺术火苗熄灭了,而在剩下为数不多而又百折不回的艺术痴迷者中间,却蕴藏着一些极具实力的真正艺术家,只要稍有机遇,就会脱颖而出,大放光彩。陈逸飞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个,他从小就在周围寻找着与艺术有关的点滴信息,美术入门书、连环画、苏联电影,都是他的教材。进入美术学校之后更加如鱼得水,勤奋刻苦,他曾对我说,那时学生宿舍里有严格的作息时间,但他在熄灯之后还要悄悄溜到素描教室里去用功。我完全能够想象当时那种用功劲头,由于周围的艺术信息单调,唯一倡导的是以苏联为范本的写实主义,陈逸飞白天黑夜地把素描的基本功打得非常结实,在俄罗斯写实主义油画技法中找到了足以滋养长大的技术性基础,这是时代给他的第一步推动。
时代给他的第二步推动,是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的绘画实践。在美校大学部毕业后,陈逸飞正好遇到“文革”。环境迫使他和年轻的同伴们不得不放弃典雅的艺术之梦,投身于强烈的社会震荡之中。陈逸飞在街头画巨幅宣传画、考察并描绘黄河流域,创作一系列表现革命事件和革命人物的作品,他的这些实践,相对于当时的社会需要而言,在艺术上有点过于讲究,但他也由此奠定了创作大幅油画的气度和能力,而且由于英雄主义的熏陶,使他今后一直保持着浪漫主义的风韵,雕塑般的凸现能力和删繁就简的聚焦水平。国际间的美术评论家一眼就看出陈逸飞的画风是“浪漫的写实”,这与他在特定的时代气氛下把写实的绘画基础推向了英雄主义的浪漫是分不开的。尽管现在陈逸飞的画在内容上已经很难找到他青年时代的社会气氛,但青年时代的艺术步履仍然以曲折的方式保留在他的笔端。
时代给他的第三步推动,是历史的反思。“文革”结束,陈逸飞与全民族的知识精英一起陷入了深深的反思,而在美术界,他应该算是反思得比较早的一个。早在1979年他创作了油画《踱步》,正是他反思的形象记录。画家把自己放在五四运动前后的大量照片、旧图像前,于是他也就成了一个在中国近代苦难中寻找人文主义思想的有抱负的艺术形象。这幅油画表示着陈逸飞的一个深刻转折,而这个转折首先不是从画风而是从思想精神领域开始的。众所周知,这个转折的结果,并没有把陈逸飞引向苦涩和沉重,而是跳开去,出现了一个典雅、深厚而又柔美的境界。中国文化界在差不多的起点上经历了一次大转折之后,其结果不再是差不多,而是千差万别,陈逸飞的选择便是其中之一。他的这一选择,又得归因于时代对他的第四步推动。
第四步推动就是改革开放把他推向了国际舞台。这正是陈逸飞反思的结果,他需要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去试练,需要到油画的故乡去探访,需要在自己原本陌生的社会秩序中重新设定自己艺术生命的支点。他在美国留学、作画,又到欧洲观摩,原先形成的“浪漫的写实”获得了国际需求的提升,而苦涩的反思更是转化成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别离和眷恋。于是,一个被国际美术界所欢迎、受世界各地美术品市场所瞩目的陈逸飞终于出现了。
上述四步,都与中国当代的历史密不可分,陈逸飞的长处是他听懂了历史传来的依稀信号,及时地在每一步中吸取了正面的营养,并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既有写实功力,又有浪漫情调,又有精神追求,又有国际眼光,交相涡旋,于是成了一个成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