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无奇的开场白
那是我们约好的时间,早上8点半左右,我的门被轻轻敲响了。打开门,只见一身西部牛仔打扮的女孩站在门口,她的样子让我有些不大适应,于是下意识地问道:“你找谁?”“找尹大为老师。”
“你是……”
“我叫巩俐,是施团长让我来的。”
我和巩俐的初次见面白开水似地平淡无奇。
把她让进屋后,节目彩排到半夜的我还未缓过神儿,有气无力地坐在了沙发上。可能是她见我的尊容有点懒散,便问了句:“尹老师,您不舒服?”当时我戴着棉帽身穿军大衣,一副“冻死鬼”模样,不禁哑然失笑道:“你看我像舒服的吗?”
她笑了笑。这一笑让我想起了日本著名的影视明星山口百惠,就漫不经心地对她说:“你很像山口百惠。”
她倒不谦虚:“大家都这么说。”
“我是说你那颗牙挺像的。”我故意纠正自己的说法,本意是提醒她别忘了自己的特点和具备的不同于别人的条件。这一点对于想立志于演艺事业的人尤为重要。现在有些演员的失败,就在于没有很好地发掘、发挥自身的艺术天赋,以极为短视的方式模仿明星,结果是昙花一现。如果巩俐以像山口百惠自居,并在举手投足之间仿造出一个中国版山口百惠,中国现代电影史真的要改写了。巩俐坐下后,便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她几次报考艺术院校、几次惨遭淘汰的经历。在她讲述的过程中,我特别观察了一下她的语气和神情,发现她虽然屡战屡败,但对每一次失败没有半点挫折感,也没有半句牢骚,好像是在讲另外一个人的故事。这让我有些惊喜。惊喜的是她的心态很好,心理素质很好。我等她讲完后问道:“你失败了这么多次,还有信心吗?”“有啊,要不然我托这么多关系找您干啥?”她回答得干脆、直白。
我所说的巩俐的自身素质决定了她的成功,其中就包含着她的自信。
我问她:“你为什么想当演员?”
没想到她给我的答案,正是她日后一步一步实现的。她是这样回答的:“大家不是都说我像山口百惠吗?其实,我自己不这么认为,我就是我,我是巩俐,我要别人说‘我长得像巩俐’。尹老师,你别笑话我,有朝一日我还想让外国人说‘巩俐穿的衣服真漂亮’。”我还是笑了,指着她那身打扮,笑道:“外国人看到你这身衣服,还会说漂亮两字吗?”
话是狂妄了一点,虽说人不可狂妄,但不能无傲骨,巩俐骨子里既有东北人的耿直,又有齐鲁人特有的豪爽,与生俱来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命运,若她不成功,是天不助她。我用近乎于苛刻的目光重新审视她,自信甚至狂妄本不是坏事,但过分地自信与狂妄,很容易使一个人变为偏执狂,无益于她在往后的艺术道路走得更远。面对我的目光,她竟然毫无躲避之意,这很好,是可造之材。当一名合格的演员走上舞台中央时,就不是自己了,而是自己所演的角色。必须要有面对观众的勇气,要把对角色的理解,通过自己的肢体、眼神和语言,清晰、完整、完美地感染、感动每一位观众。我对她说:“好,我收下你了。”
她高兴得一下就跳了起来。
我又给她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你别高兴得太早,我还有话要说,如果你愿意跟我学,就必须按我的要求做,我教你的时候,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不可以顶撞,你没有反对的权利,只有服从,服从,再服从。如果你接受我的规矩,明天早上8点半来,迟到一分钟,我们就再见。”我们第一次见面几乎以残酷的方式结束了。
上 课
第二天早上8点20分,巩俐就到了,我看看表对她说:“你早到了10分钟。”
“您可没说早到一分钟也要说再见。”
昨天巩俐走后,我琢磨着她肯定会来,便从下午一直到凌晨,非常认真地做了一些因人施教之类的准备工作。
就在我准备给她上第一课的时候,无意间发现她极不雅观地叉着两条腿站在那里,一条腿还不停地抖动着。她好像发现了我在注意,赶紧停止了抖动。
“转过身,注意你的姿势。”“尹老师,干吗要转过身子?”
“你别忘了我立的规矩,让你转过去就转过去。”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等她转过身站稳后,我拿起学戏曲时用的马鞭,狠狠地在她腿上抽了一鞭子。她像是被电击似的,回头冲我大声吼了起来:“你干什么?”
我收起马鞭,十分平静地对她说:“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光有貌而没有相,成不了演员。今天是第一课,你可以走了。我还是那句话,受得了我的教学方法,明天还是8点半。受不了,现在就说再见。”巩俐想伸手摸摸挨鞭子抽的那条腿,又怕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就瞪了我一眼,甩门而去。
我心想完了,这孩子真倔,肯定不会来了。说实话,我抽巩俐一鞭子,不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而是用特殊方法让她改掉习以为常的小动作。所谓良好的修养,全在于一个人的行为与言行的教养。若巩俐在名流云集的场合总是晃动一条腿,我相信“东方美女”的桂冠不会戴到她的头上。第三天早上8点30分,巩俐准时来到了我房间,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也有点让我佩服。用“锲而不舍”这四个字形容巩俐求师学艺的精神一点也不为过。我不知道她被抽了一鞭子后有何感受,但我想,就凭着她这股犟劲,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成功。
我正式给她辅导的第一课是朗诵,先让她给我朗诵一首诗歌,我要知道并了解自己教的学生发音是否标准。她捧着印着诗歌的那本书,神态有点儿羞涩,我见状问道:“怎么啦,不识字?”“不太好意思,怕您笑话。”
“观众看什么呀,是看演员的表演,在我一个人面前,都羞答答的,还当什么演员?”为了帮助她松弛一下神经,我有点夸张地拍拍自己的脸说:“我告诉你,现在要脸就是将来不要脸,现在不要脸就是将来要脸,朗诵吧。”她对我绕口令似的话似懂非懂。不过还是按我的要求朗诵徐志摩的名诗《再别康桥》。第一句刚从她嘴里吐出来,我立即叫停,她的口音里夹杂着东北话和山东话,要想顺利地考入艺术院校表演专业,初试第一关就过不去,更别说登上舞台演个什么角色了。看着巩俐满脸的茫然,我对她解释道:“你从现在开始,惟一的任务是看新闻,跟着播音员念,注意观察他们发音口形,当着你们全家人大声读报纸,让他们帮你挑毛病,哪个字发音不准,就查字典,两天后再来找我。”
特殊的辅导
全国艺术院校专业考试日期渐近,对巩俐的辅导课程一天比一天多。为了节省时间,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让她在我那儿吃饭,并且因地制宜地在做饭的时候给她设计一个家庭主妇的角色:在吃饭的时候,故意把汤盆打翻在桌子上,设计成挑剔的婆婆有意推翻了汤盆,顽皮的孩子弄翻了汤盆,与丈夫吵架时不慎打翻了汤盆,让她分别以儿媳、母亲和妻子的身份,表现出人物在特定环境、特定事件中的复杂表情。那段时期,我们经常出现在农贸市场、车站、公园,让她多揣摩多分析各种人物的表情,把所看到的情景完整地描述出来。回家后,我又让她把所看到的富有戏剧特点的情景,用三种甚至更多的形式表现出来。她的进步很快,平常不太注意的小动作和语言问题,基本上得到了纠正和解决。我在前面写的“因人施教”,即是用自己的土办法,为巩俐设计了系列课程。事实证明,我从朗诵、形体、唱歌、小品等方面的“个性化辅导”,使巩俐在考试时,给了主考老师焕然一新的感觉。随着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巩俐慢慢地在我面前露出女孩好玩的天性。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纠正她的手势,她却夸张地用那只手在半空中挥了挥,说:“我有点累了,咱们去跳舞,放松放松吧。”我当时一听,有点生气,都什么时候了,还贪玩,还想出去跳舞?正准备责怪她,可转念想了想,这段时间像根紧绷着的弦,也真难为她了。于是我换上便装,和她骑着自行车直奔省文联舞厅。一路上,我一边应付着她的说笑,脑子里还边走边琢磨如何利用舞厅这一交际场所,因势利导地帮她观察各种类型的人。我们刚把自行车存放在车棚里,就看见一位打扮十分妖艳的女子走进舞厅,我问巩俐:“你看刚才那女的,是一种什么美?”巩俐摇摇头,一副不顺眼的样子。
我边走边对她说:“你虽然没说,但表情告诉我,你讨厌这种打扮,服饰应因人、因场合而搭配。比如说你,本身就具有一种自然的美,在表演中要琢磨如何还原这种自然,不要刻意地去雕琢,包括你的衣着、发式,特别是你这次上考场,一定要记住:你就是自然中的巩俐,生活中的巩俐!注重找准感觉,尤其是抓住还原。”舞厅的音响弄得很大,我们只好互相一次次靠近对方的耳朵讲话,就在我们说得正来劲的时候,一道手电光照了过来,紧跟着过来一位工作人员,打信号灯似地用手电光示意我们分开,双方的身体要保持一定的距离。等那人走后,我又对着巩俐的耳朵说:“舞场上的人分为自然型和装饰型,刚才,那人把我们又分为一型。”巩俐不解地看着我,似乎是在问什么型。等我告诉她,我俩被那人当成“流氓”时,她立即尴尬地笑了起来,我见状也就借题发挥,为她布置了一个小品作业“尴尬人”。从舞厅出来,我照例要骑车把她送到家门口。
从决定利用晚上时间给巩俐“加餐”那天起,我就风雨无阻地担任“护花使者”。1985年初,济南的社会治安不是很好,经常出一些事,让一个18岁姑娘走夜路,万一出了意外,且不说对别人,连我自己都不得安生。当走到她家楼下时,我突然冒出想见见她父母的想法。刚开始时她不是很乐意,好像有什么顾虑,我解释道:“让你父母见见我,知道自己的女儿跟谁学习,都学了什么,做父母的才放心。”自我第一次到巩俐家认识她的父母后,这个家就和远在长春的父母家一样,从情感上把我们连结在了一起。
就是从那天起,巩俐很自然地将“尹老师”改口为“大为哥”。
考前加餐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报考的时间到了。
巩俐可能受到两年四次考试失利的影响,在选择报考哪几家院校时,她悄悄地试探着对我说:“我想第一志愿报考山东艺术学院,这样比较保险。”我一听就急了:“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我辅导你这么久,就这水平?要考,咱们就报中央戏剧学院。”并非是我狂妄,而是在关键时刻,我必须要保持她的傲气不消失殆尽。报考全国戏剧表演艺术的最高学府,对于连续两年四次“败走麦城”的她来说,肯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但我相信巩俐,相信她好强、好胜、独立行事和不甘于失败、自尊、不服输的个性。也许是受到我那句狂言的感染,她坚定信心似地抬头看着我,我看得出她的眼里逐渐跳荡起火一样的烈焰,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几个字:“那就中戏!”当真正报名时,巩俐和家人的选择还是比较策略的,同时报考了三所艺术院校:中央戏剧学院、上海戏剧学院、山东艺术学院。当时的想法是,力争中央戏剧学院,确保山东艺术学院。直到巩俐要去北京参加中戏初试的前两天,我才把自备表演节目拿了出来。这么做的好处是能让她在进入考场前,始终保持对自备表演节目的新鲜感和激情,如果准备得太早,容易让她产生感觉疲劳。当然,我这种办法也是因人而宜。我给巩俐准备的表演节目,多少有点“邪性”,有点出人意料。那年,日本电影《人证》中的插曲《草帽歌》感动了无数中国人。忧伤的旋律宣泄着对亲情的声声呼唤和对亲人的依恋,每当我听到响起的旋律,总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跟着流泪,跟着托蒂一起呼唤:妈妈,你可曾记得你给我的那顶旧草帽,很久以前我把它丢下那浓雾弥漫的山岗……《草帽歌》的诗句让我突发灵感,或许是天意,红遍大江南北的《草帽歌》和电影中托蒂在被母亲用刀刺中时,深情地问了一句“妈妈你就这样讨厌我吗”的场景,正是我苦苦寻找的具有艺术震撼力和感染力的东西。我把自己对这首诗的理解,把自己对父母亲的情感,把自己为母亲做贴饼子,把自己捧着鹅蛋看望父亲的情景,与这首诗融化在一起,为巩俐量身创作了朗诵表演《草帽歌》——“妈妈,你可曾记得,你给我的那顶旧草帽,很久以前,我把它丢下那浓雾弥漫的山岗。噢,妈妈,我想知道那草帽现在何方,它飘向山岗,如你的心儿再也找不到,那骤然刮起的狂风,从我的手中夺去了草帽,它在漩涡中翻滚,被吹向了高空。妈妈,那顶旧草帽,是我惟一的真爱,现在我们失去了它,没有人能寻找回来,如同你给我的生命……”大胆的改变,加上巩俐在考试现场富有情感的表现,获得了众多监考老师的一致好评,据说有几位资深的表演系教授,是含着泪看着巩俐表演的一首感人肺腑的《草帽歌》,沟通了考生与老师的情感,为巩俐打开了通往艺术圣殿的大门。
考 试
巩俐就要去北京考试了,在送她到济南火车站的路上,我反复嘱咐她如何面对监考老师,叮嘱她临上考场前,做几个深呼吸,要神闲气定地等待老师说“开始”。我站在她家人的后面,注视着家人对她的千叮咛万嘱咐——天下所有的父母心情都一样,殷切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拥有美好的前途和未来。
至于巩俐在考试时及被中戏录取的过程,我也是在看了李尔崴撰写的《中国美人巩俐》的文章后,才知道了一些插曲:
考场设在中央戏剧学院小礼堂,前来考试的青年男女多达700多名。他们和巩俐一样,人人都希望成为这座培养中国戏剧人才的最高学府的学生。巩俐的班主任、中央戏剧学院系导师梁伯龙先生在回忆巩俐当初应考的情景说:“应该讲,巩俐一上场时并不怎么起眼。等到她唱了一首歌,朗诵了一首诗,尤其是在表演了一则小品后,在场的老师们都被震住了。大家惊讶地发现,这位‘不起眼’的山东姑娘竟具有如此良好的表演天赋。她的感受力和想象力都特别强,有内心、内情,能吸引观众。”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巩俐似乎都应该在被录取之列。
应考结束,老师们特意请巩俐留下,他们以挑剔的眼光再将巩俐审视了一番,发现巩俐有一对小虎牙,说话时时隐时现。
“这将会对她今后的舞台形象带来损害。”不知哪位老师随口说了一句。
主考官梁伯龙自有主见,他说:“没事,北京有诊所可以矫正虎牙。”
一锤定音,巩俐悄悄地舒了口气。面试过关后,巩俐感到胜利在望,回济南向尹大为汇报了报考情况。
没过多久,她参加了全国统一考试。麻烦来了,她的高考分数与艺术院校录取标准相差11分。中戏招生组的老师们都为之惋惜,得知内情的工作人员也都为之遗憾。不过,他们没有轻易在巩俐的名字上打叉。招生组郑重其事地写了一份报告呈交上级主管部门——文化部艺术教育司,要求对录取巩俐予以特别批准。文化部艺术教育司的批复很快下达,批准了中戏的要求。梁伯龙老师后来回忆说:“巩俐是我们中戏抢过来的,当时山东艺术学院也想要她,压着她的档案不放,现在看来,我们抢巩俐是抢对了。”
巩俐跨进了中戏的大门,从此揭开了自身历史新的一页。
(摘自2004年8月版中国青年出版社《为你而狂》尹大为/文)
编辑:林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