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纪曾 自世界有文字记事,志书无疑是最具中国文化特色的印刷物。在中国,几乎找不到没有志书的地方。省州府县、山河湖川,没有志书似乎成了化外之地。但为树作志,惟有山西洪洞。我们到洪洞来,也仅仅是因为它那些被志书记载的树,那些经难历劫、阅尽人间离乱依然苍劲蓊
郁的古槐。 笔直的大路流泻着晨光,庄稼收割完了,秋野一直裸露出天边。从临汾到洪洞只有20多公里,没等理清思绪,汽车已停在以大槐树命名的公园门口。
公园坐北朝南,门前是一个小广场,旁边有卖各种小商品的露天摊贩。虽秋高气爽,人却稀稀落落。三座飞檐斗拱门楼,中间一座略大。绿色琉璃瓦,紫红大门,米黄色墙壁,没有当今国内常见的那种浮华。檐下门额有“迁民遗址”四字石刻,简洁朴素。跨入大门,身心渐渐被槐叶掩没。迎面一座木牌坊,上刻“誉延嘉树”,背刻“荫庇群生”。若将公园作一部书,牌坊旁题为“大槐树迁民”的大型镶瓷壁画是最醒目的插图。一棵巨大的古槐占据画面中央,上贴官府“迁民告示”,成千上万乡民在手持兵刃的官兵监视下,推车的,挑担的,挎篮背筐的,扶老携幼,难分难舍。有人扶在树干上痛哭,有人折下槐枝作最后的念记,成群的鹳鸟不忍心朝夕相处的乡亲流落四方,在头顶盘旋悲鸣。遥远的历史场景。浓烈的现代气息。我们不再说话。
文献载,唐贞观二年曾在这里建造规模宏大的广济寺,寺旁有汉代古槐,“树身数围,荫蔽数亩”,汾河滩的鹳鸟纷纷在树上筑巢。唐宋时这里还设驿站迎送往来差役,驿道即从树下经过。元朝末年,农民走投无路,纷纷揭竿而起,方国珍、刘福通、朱元璋、张士诚,各据一方,朝廷调重兵围剿,百姓陷入水火。《元史》称,至正十二年,丞相“脱脱破徐州,遂屠其城”,至正十七年、二十一年,察罕贴木儿部与农民军“两战皆败之,斩首万余级”。至正十八年,顺德守军“粮绝,劫民财,掠牛马,民强壮者令充军,弱者杀而食之”。兵乱中又有旱蝗灾不断,黄、淮河连年决口,“死亡百姓无数,村庄城邑多成荒墟”,致使“禾不入土,人相食”。至明初,各地“积骸成丘”,“多是无人之地”。洪武十四年统计,河南、河北的人口都不足190万,各地官吏纷纷向朝廷告急。惟山西据天时地利,农民起义军攻不进去,且年年风调雨顺,人口达400余万。于是,朱元璋听取大臣奏议,开始大规模移民。不料形势刚有转机,朱元璋死,燕王朱棣以诛奸为名,由北京直进金陵,沿途烧杀抢劫,中原如同屠场。仅在真定一地即“斩首三万级”,在白沟河“斩首数万,溺死者十余万人”。以至冀鲁豫皖东西六七百里、南北近千里的大平原几成荒野,百姓非杀即逃。惟一的办法就是继续移民。时山西人口稠密首推临汾盆地,洪洞地处交通要冲,与幽燕齐鲁、秦蜀河陇四通八达,自然成为移民的重点和枢纽。明朝政府还在广济寺设立办理移民事务的专门机关,大槐树下成了移民集中和出发的基地。历史就封存在我们身边。
走过牌坊,眼前疏朗清幽,花木掩映。移民只有遗址而无遗迹,若无碑记和典籍,很难将眼前的一切同当年撕心裂骨的情景建立起关联。所有历史、文化、感情的巨大包容,只能慢慢咀嚼。明初移民虽有一些优惠政策,但主要是强制性的,专门制定的徙民条律以“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的比例,按官方指定的去向,由军队直接押送。移民必须在大槐树下领取“凭照川资”,同姓同宗不许迁至一处,这对家族及乡土观念极重的中国人来说,一如生离死别。百姓无力与官府对抗,只能带着对故土和亲人的眷恋,一步三回头,走出洪洞城,走出地平线。薪火相传的家园终于消失了,只有目送他们远去的大槐树和树杈上高高的颧鸟巢成为最后的记忆。于是,一首民谣在全世界华人中世代流传:问我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老家名字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资料显示,当年自山西大规模移民12次,分布十余省,其中直接迁往河南、山东、安徽10次。山东、河南一带,约有一半村庄是明代建立的。曹县有自然村2776个,明代移民建村1606个。河北邯郸县的250个自然村中有126个是从洪洞县迁来的。河南的汤阴、兰考等几个县的村庄都来自洪洞。由中央政府直接组织历时50年、波及大半个中国的移民,在世界移民史上堪称独一无二。
一座碑亭耸立在面前。亭不大,但锦幛半
垂,宫灯悬挂,如一座微型宫殿。亭中石碑有雕龙盘于碑冠,正面用隶书镌刻:“古大槐树处”。碑阴刻有铭文,记述迁民事略。旁边还有一些石碑,刻的都是重修大槐树遗址的根由和沿革。碑亭后有殿堂专供祭祖。两位女士在殿堂里热情招呼客人,一个管卖香,一个管收钱签名,反复说:“祭祖嘛,既然来了,就签一个名,烧一炷香,也不贵,图个吉利。”态度热情和蔼。殿堂本来不大,十几个人进去已觉很满,香火缭绕,人声喧杂,加上这项业务,显得拥挤而忙乱。四面木橱的格子里,放着当年迁民的姓氏牌位。墙上有图表,标明哪个格子里有哪些姓氏。但天长日久,天南海北来的人多,牌位大都已经放乱。以传统伦理,将姓氏牌位拿来拿去,不如固定存放更合人情。中国人的精神基点之一是安居乐业,生者希望安居,也希望死者安居。
相比之下,外面有一种很悠远的沧桑感。汉代古槐与广济寺早已被汾水冲毁。寺只剩孤塔,日日独自寂寥。千年古槐却深根不死,很快孳生出第二代树。现在,从古槐根系生的第三代树,也快有合抱粗了。据说,四周的槐树都是从同一根系萌生出来的。一树树槐荫给人以生生不死的感慨,而矗立在眼前的第二代树的骨骸则让人惊心动魄。黑色的身躯,沉默的灵魂,死去,依然用枝干擎撑苍穹。20多年前曾被大风轰然推倒,但又挣扎着站起来,在水泥和钢铁的护围下,继续与历史互相守望。黎巴嫩诗人纪伯伦写道:“如果一棵树能记下自己的经历,它的记录就会如同一个民族的历史”。洪洞古槐就是我们的历史。它一代接承一代,根须深深扎进苦难。在我们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一开始就有人不顾一切,头撞不周山,结果天塌了,只好炼石修补。还要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还要从天上射下九个太阳,以保家园免遭焚毁。我们将那一切称为天灾人祸。有研究证明,人对顺境和幸运的经历是很容易忘记的,但对苦难和不幸总是铭心刻骨。但中国人有自己的心灵走向,洪洞古槐在民族意识深处成为一种精神维系的同时,也成为一种神明。辛亥革命期间,山西巡抚张锡銮率兵进剿革命军,路上肆意劫掠,“无贫富贵贱,不余一家,不遗一物”,兵过后,“城无市,邻无炊烟……箱笥无遗缕,盘盖无完缶”。孰料军中士卒来到洪洞时,见到大槐树如见先祖,纷纷作揖叩拜,将一路抢来的财物供于树下赎罪,洪洞由此免遭洗劫。
秋阳如海,心境亦如海。洪洞每年4月举办祭祖节,牵动槐裔子孙的乡思和脚步。然而,人们只说来寻根观光,热热闹闹一场,是忘记了苦难呢,还是回避、掩盖苦难呢?我们,我们的前辈和后辈,还会记得过去的一切吗?同样的秋阳和秋风,同样的槐荫和乡思,人隔几代,内容却大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