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 人人皆晓得那首“清明时节雨纷纷”的唐诗。那诗里是这个时节的一幅水墨画,氤氤氲氲的墨色里,又分明晕染了几点浅黄淡红,因牧童遥遥一指,便是酒旗心旌皆来飘摇的“杏花村”了。何谓诗情画意,这便是淋淋漓漓的诗情画意。唐人真是了不得,这样四七二十八个方块汉
字,便活活勾勒出了如此叫人喜悦的一幅乡野风情画。直到如今,亦是让人一唱三叹,沉醉不已。 我脑壳里有清明的概念,大约就是从这首唐诗开始的。再后来,念小学,每到这个时节,要到烈士陵园给先烈们扫墓,亦晓得了此时此刻,有悼亡同抚昔追今的意义。我们那时唱的一首歌我还记得:山鸟啼,红花开,凝望烈士墓,烈士豪气依然在……少先队员扫墓来……亦是唱得庄严,唱得荡气回肠。
那时节的清明,分明已没有了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明快同欣喜,只有少年人胸臆间的一股其实不明就里的沉重同肃穆。尚不知真正要明白这个时节的生与死的意义,乃须人生的历练同生命的磨砺。
1985年作家出版社出了套“文学新星丛书”,我、阿城、莫言、刘索拉及王兆军,一共5本。出书时要求每位作者要写个“小传”。以阿城的写得最为精彩。我记得阿城说他是1949年清明节那天出生的,说“中国人纪念死者的时候,我糊里糊涂地来了”。我当时看了哑然一笑。这句话不止是幽默,亦是把中国传统文化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呈现的生与死的意思极妙的点了题。且以自嘲的口白,说明了这一日对于中国百姓的重要。杜甫说,“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这话若放到清明节来讲,那可是别有一番深长意味了。
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的文章里亦是说,“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人死了,开追悼会寄托哀思,当是极隆重的事。但那亦就是一回,不可有二。真正要来纪念死者,作为仪式,仍须每年清明的祭扫。香烛花环、果酒清供,青山如碧、细雨霏霏,亲友在死者的碑前肃立,往事历历,如在眼前,生者同死者,在静穆默想中复又见了面,算是生界同冥界的一次且喜且悲的团圆吧。
亦是人的情感的一次悄然而浓烈的释放,须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亦须特定的氛围同气场。
我外婆去世有20年了。每年清明,我母亲就叫上我们兄妹三人去扫墓。出城一二十里,外婆葬在四面青山中。山中野花已开,红黄紫白皆有,但觉出的不是美丽,反是寂寞(就像唐诗里的那句“宫花寂寞红”)。有鸟远远地啼,有云慢慢地移。你感到这个世界此一时是格外的静谧,亦是格外的空旷。你是从热闹繁盛的生活中来到这样一份静谧同空旷里,须是无言,须是念想,扫洒之中于是你的神思便接引了你故去的亲人。我又在恍惚中望到了我外婆的笑容同总是梳得落落利利的粑粑头;亦听到她说话,不紧不慢,叮嘱这又叮嘱那,仿佛有永远的操心。
清明那一天,我只在心里头说话。细细的、涓涓的、如一脉流泉。我的话是说给外婆听的,别人他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