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贵族”一词忽然走红起来了。可问题是何谓“贵族”?
有人说张爱玲是“最后的贵族”。可无论家、国,还是天下,这些往昔贵族的社会担当,她都从未挂虑萦怀。在真正的贵族所特具的思想、道德自由及美学观点中,张只是在美
学趣味方面耳目濡染承接了一些
遗绪,加之久居沪上熟谙大都市的市民趣味,她的聪明就在于能将两者调和,衍生出一套以生活的审美化来超越世界的观念与情调,后经那位负心人胡兰成的阐扬,遂为当代的小资们所乐道。至于她自己,非但不以什么贵族自诩,反而认为只有现代的工商大众社会,才“毕竟是我们的。我们觉得它亲”。说起来还是胡兰成给她的定位来得准确,张爱玲不过是民国乱世中的“临水照花人”。
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说过:“贵族有三个连续的时代:优越时代,特权时代,虚荣时代。他们脱离了第一个时代,就堕落进第二个时代,而消失于最后一个时代。”等到他们一味以祖辈的官职或“曾经阔过”作为炫耀之资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离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不远了。张爱玲作为名门闺秀的命运,正因其处于三个阶段之末,所以,最后只能在异国他乡的公寓房中寂寞以终了。
无论中国还是西方,贵族都曾有过自身的“优越时代”,有过自己的光荣史。即使在礼崩乐坏的西周末年,那种视荣誉胜过生命的贵族遗风依然犹在。在卫国仕宦的子路,战斗中被人击断冠缨,说:“君子死而冠不免”,收手正冠,结果被杀。子路还只是受到了孔门贵族教育的一点熏染而已。至于被后人斥为奉行“蠢猪式的仁义道德”的那位宋襄公,说起来,其实倒是祖上可以远溯殷商的真正老牌贵族。宋楚泓水之战,宋襄公主张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迎敌。在他看来,乘敌人半济而突袭,未免胜之不武。然而,“兵者,诡道。”以这样的贵族身段来应对乱世,等待他的就只有失败了。然而,他却是“春秋无义战”的时代,最后一个恪守贵族行为规则的人。
常言说:“三代仕宦,学得穿衣吃饭。”老贵族的衣食住行,其实未必都价格高昂。明人徐树丕说:“须食上等食,居中等屋,服下等衣。”所谓“上等食”,也不过就是饮食精洁一些而已。不像现代社会的布尔乔亚阶层,专门喜欢炫耀性的消费。但说到底,这些东西都是皮毛。
历史上真正的贵族并不是皇家钦赐的,而是经由自然秩序形成的。英国的伯克就曾经说过,他崇尚的是那些自然的贵族(natural
aristocracy),而非依赖血统的贵族。真正的贵族不仅不是高踞于平民之上的豪强,反而意味着要比平民承担更多的社会义务与政治责任。儒家经典《大学》中的三纲领八条目,其中多一半关乎治道。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贵族襟抱,今天早已荡然无存了。贵族在他们的鼎盛时期,也曾发挥过制衡专制君权的强大社会作用。无须援引英国贵族历来引以为荣的《大宪章》,即便到了世家大族开始走下坡路的唐朝,主修天下《氏族志》的士族,对于扫平六合一统江山的皇帝佬儿,也只肯勉强列为天下第七,甚至不愿降尊纡贵与皇家结亲,足见其意气顾盼之雄。从一定意义上说,现代人所享有的自由,不过是中古贵族自由权利在量上的扩大与下延。
历史是贵族的坟场。经历法国大革命的风暴横扫,为这一阶层的存在作最强有力的辩护者,当推英国的伯克与法国的德麦斯特。不过有意思的是,这二位均非贵族出身。伯克是低级律师的儿子,麦斯特则是法官的后代。看来到了现代,这一阶层已衰弱到如有人所说:“贵族基本上就是一废物,除了做爱亲力亲为,吃饭不用人喂,其他一切均不能自理。”(影人冯小刚语)连为本阶层的存在作辩护,也需要假他人之手代劳才行了。
真正的贵族,意味着与某种历时久远而又符合公道的制度规则之间,形成一种忠贞不渝的关系。真正的贵族意味着对于政治社会承担更大的责任与更多的义务。欧洲上流社会中历经中古长入现代的唯有英国贵族。探究他们之所以长寿的秘密,就在于尊重社会的游戏规则,讲究fair
play,能够自觉地将自身的特权纳入到普遍的法律规范之中去。
与西方不同,至少自唐末以降,华夏社会就成了一个平等的社会,只有科举制下平流并进的士子,而没有什么贵族,更不要说20世纪连绵不断的革命对社会结构的夷平了。所以,电影《有话好好说》中姜文饰演的角色尽管卑微,却能以一声断喝道破世情:“什么刘总,不就是前年和我一块倒麻袋片那小子吗?”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 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