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勤 1994年2月28日晨7时55分,爱新觉罗·溥杰离世之时,贾英华的《末代皇弟溥杰传》正在撰写之中。1994年3月14日,某媒体刊登的一篇文章中说;“如今,一切归尘土。只剩下了一本未完成的《溥杰传》”。一句“只剩下了”的转承之词,传递出世人多少悲悯、哀叹而又惘然
的情思?我忽然觉得,一种企盼骤然落在贾英华这部未完成的书上了。我进而想,当时间越过了北京协和医院那个寂寥的早晨之后,溥杰回到了一个清澄的文字的世界里,而绝不是“一切”归尘土! 历史被拥有文字生命的人,挽留了下来。拥有文字生命的人,我一向以为,一是著书者,二是被写进书中的人。一部经典传记,正是从这两方不可或缺的人的相互吸引开始的。一个人走在前面,另一个人紧跟了上去,或许这两者之间,一生都未能谋面。例如贝多芬1827年逝世,罗曼·罗兰1866年出生,1903年罗曼·罗兰著名的《贝多芬传》问世。而贾英华与晚年的溥杰是朋友,他们之间既有着命运的默许,又有着鲜活的现世情结。从上个世纪80年代之后,溥杰和贾英华几乎同时意识到了,是需要将这“一个人的经历”写出来的时候了。于是,为了一个心愿,贾英华一次次走向溥杰,及溥杰那犹新或淡忘的,或从未透露过的,或很有可能被死亡带走的“过去”。这是怎样的一种连接?怎样的一种认识与被认识?怎样一种持久的精神对话呢?
“参商契阔,星移斗转”。这书中的第一句话,便倏地将我推向一种浩渺的时空之中,然后从头开始,一声啼哭,1907年4月16日溥杰悄然降生于北京醇亲王府……而这又不仅仅是从头开始的问题,数十万字中纵横和绵延着历史百年的碎影,及作家对“末代”无休止的探问。贾英华依旧以其真实的史实为依据,沿着溥杰一生的生命轨迹,以作家“我”的全方位视角,及语言的气势恢弘和凄美,结构着这一部“迟到”的著作。书中仍有溥杰与溥仪命运的不可分解,但溥杰一生与心灵处境的分量,被贾英华凸现于纷繁的历史之上。尤其是溥杰的爱情,从曾经的“政略婚姻”开始,一直到嵯峨浩辞世,此书作了十分详尽的描述。由于溥杰和嵯峨浩的身世以及当时的政治局势,历史给了他们太多的不得已、疑惑和苦难,也给予了他们一见钟情的机会和一生的爱情。这是溥杰与溥仪近乎保持完全距离的一个世界,它宛若一叶意外与机缘俱在的“孤舟”,在风雨飘摇中居然度过了整整的半个世纪。溥杰从皇弟到战犯,再到一个中国公民,他固守着自己这份最为忧心、也最为幸福的爱情。溥仪临去世前,才以吃了嵯峨浩亲手为他做的日式鸡汤面表白了对溥杰婚姻的认可。在这一点上,历史证明溥仪错了,同时,也留下这童话般的爱情,至今为世人唏嘘不已。此书还记录了溥杰女儿慧生的殉情,及慧生之死为他们带来的巨大悲伤:“现在惟一的盼望,就是我那可怜的浩不要因慧生的自杀而发生什么意外不幸的事”(溥杰日记)。
人生是由无数细节构成的,也许你忘记了它们,可事实就是这样,历史何尝不是如此呢?书中,一个转瞬即逝的画面,或是一段扣人心弦的对话,特别是对于溥杰内心的揭示,都可以看到贾英华对于细节的自然和不经意的刻画———“他噙着眼泪,默默地在屋里踱步,沉思许久。手中的烟抽了一根接一根,连烟头险些烧着指头,他也茫然不觉……”“嵯峨浩奔跑到杳无人迹的旷野,无数次地眺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发出深情的呼唤:溥杰啊,你在哪里,你究竟在哪里……”只有细节,像只有存在一样!让我于阅读中沉湎和感动。我很清楚细节的力量,而贾英华所写的某些细节是不同于小说意义上的细节的。他曾对我说过,书里的一些对话,录音就是这样。这话我相信,但贾英华对于录音择取得简约、恰当而文学,我想应是他写作当中的一种轻易的艰难吧。
一个人就是一部书,对于像溥杰这样的人物也许不止。贾英华在此书的《后记》中写道:“人世间大起大落,几经沉浮,忽而至历史峰巅,眨眼间,又一沉坠底……反差之大者,实属当代罕见。”不止是一部书可以详尽的人生,被贾英华用来为一部传记充作底色,其厚重感可想而知。并且我认为,贾英华对于这部传记的写作所期待的:为历史留下可信的记载,并告慰九泉之下的溥杰先生等等,均已如他所愿。历史的巨轮,以文字的形式从我的身边辗轧了过去,挟裹着震耳欲聋的声响,我曾掩卷很久,很久,感受着从上下四方压向我的那发生过的一切———不是都归于尘土的“一切”!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北京协和医院那一个萧瑟的早晨,一晃岁月又流走了10年。贾英华的《末代皇弟溥杰传》的“未完成”,早已成为了过去。然而,正是因为这“未完成”到“完成”中间的溥杰的离世,又使得贾英华为末代皇弟作传这件事,增加了令人回味的别样感觉,并且,也为此书的出版、再版涂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