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噔年夜饭 王世良
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节后的一日擦黑儿，我舅老爷送来50斤苞米。他顶着冷风和洁白如玉的雪，着头发，徒步来的。爹娘像看到了救星，欢喜出泪。金灿灿的苞米粒儿宛如一颗颗金豆子，亮闪闪照眼，让我爹娘踏着从天而降的天梯
，打愁云里爬出，看到年夜饭的盼头儿。一进腊月门，家家户户要忙年，真愁坏了我爹娘，家里头除地瓜干子充饥解饿，再没有什么油水的东西和可作年夜饭的稀罕货。我奶奶迈着三寸金莲小脚，忙巴巴地赶来，扯扯我舅姥爷的衣袖口直说：“喜噔，真喜噔！”我至今回味出“喜噔”有几层深意。街坊二婶分添喜的红皮儿鸡蛋，我奶奶乐哈哈：“喜噔（喜事或欢喜）。”孙子们叫她蘸大酱吃苦菜儿，老人家一脸笑：“喜噔（高兴）。”夜里，爹娘一盘算，得赶水沟头集把苞米粜了，张罗顿可口的年夜饭。 我爹向生产队队长请假：“赶个年集，行啵？”“对整大寨田有抵触情绪？”队长“上纲上线”，奚落。打个转身，我爹扭头到小卖部赊回两盒“青岛”香烟，塞给队长，队长半推半就接了，才痛快准我爹赶集。半夜的雪下得悄无声息。一大早一推门，整个小院仿佛披上一方柔曼的轻纱。打开街门，放眼望去，银装素裹，茫茫一片。我爹呼哧呼哧扫雪。我二娘过来送一半儿月亮形的喜饽饽，说我翠姐腊月十八出嫁，叫家人去喝喜酒。“添箱少说也得两块钱，你就早去早回。”我娘一提苞米袋子，催我爹赶集。女大当嫁，亲戚门下或给个脸盆或送两块钱或添床褥单子，这叫添箱。我娘心疼两盒“青岛”，多说了我爹几句。爹没心情吃早饭，一把撸下棉帽子的长耳朵，背起粮袋子撅哒撅哒走了。
要到集市的当口儿，两个戴红像章红胳膊箍儿的红卫兵亮出红宝书，拦住我爹，问：“抓革命”、“促生产”，我爹对答流利。过了这卡，才进了水沟头大集南沙河。都腊月十五啦，粜粮的没有，过问得更少。放下粮袋子，张望要主。我爹汗消了，觉着脚冻得猫咬狗啃。解开袋子口儿，眼放亮了：三个菜团子，一双铺窝子。雪中送炭，我娘搁的。所谓铺窝子，就是用苞米皮儿编成粗小辫后，再一层一层铺好，使粗针大麻线连起来，做成“棉鞋”，底子是木板或是手推车废外带钉的，破铺衬滚鞋口，楦些青草或苞谷皮儿。我爹脱下露半个脚的破单鞋，把两脚伸进暖意烘烘的铺窝子。又三口两口，虎口似的咽着菜团子。亮闪闪照眼的苞米粒儿挺招人，就是没人来问价。我爹心里猴急，抓下军装色的棉帽子，搀起长耳朵。眼瞅着远处县供应站肉铺钩子上的肉一刀又一刀叫人掏了肉票拎走，我爹觉得如同剜自己身上的肉。苞米没出手，一家人怎么吃这顿热气腾腾的，眼巴眼望的年夜饭。
布有布票儿，肉有肉票儿，打火油使供应证儿。我爹的眼光像肉钩子，最想抢先付了肉票割刀肉回家。
“干什么的？”梳了大背头，气派地捋了捋，一个大块头干部模样的人发声震耳，我爹愣了，眼溜直：“问我？”猛然从美好的憧憬拉回思绪。“贩卖封、资、修黑货，搞投机倒把，还装大头蒜。”“不铆劲儿在生产队整大寨田，跑这地场挖社会主义墙角来了。”大背头倒没动手，身边一伙子人铁青着脸，吼声骤起，压倒周围赶集的声响：“扒了裤子，看他资本主义尾巴有多长！”一个身高马大的红卫兵提溜起苞米袋子：“充公。”吐口唾沫一颗钉儿。大背头手一挥，两位戴红袖章的架住我爹。我爹把胸一挺争辩：“犯什么法了，俺。”“砰”，“噔”，一拳擂在嘴角，一拳打在眼眶。秀才遇到“兵”，有“嘴”说不清。嘴角冒血，眼眶生疼，金星四迸，我爹的裤子被扒在腚下，裤腰带抽了。50斤苞米粒儿，拉拉叫大背头扬了个满天。
闹大发了。我爹“搞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让这帮子人一个电话通到公社，公社又将电话摇到大队革委会。公社让大队出个证明，由治保主任亲自到水沟头南沙河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领人。我娘一听这事，头炸得老大。老天饿不死小家雀。她立马上小卖部赊下两条“大前门”，一总送给大队革委主任王老六。王老六嘟噜个脸，用手支着下巴颏儿，撸我爹是狗皮袜子没反正，空心萝卜一个。我娘的话茬儿像《沙家浜》里阿庆嫂一样滴水不漏，把王老六“苦”软了心，才松口：“洗手沾白面，甩都甩不掉”。我娘手扶门框，往胡同头看，看出星星眨了眼。站街口看，看来天色黑漆漆。我娘提着灯笼跑村头。摇曳的灯笼迎来了眼眶发乌，嘴角肿歪，只穿一只铺窝子，手抓裤子的我爹。我奶奶颠着小脚赶来了，黄色灯影下安慰：“喜噔，人回来就好，喜噔。”
腊月十八，我翠姐出嫁的吉日驾着太阳的金马车，踢踏而来。我家还没去添箱。二娘的嘴头早就放话给街坊，说我家忘恩，净些饿皮虱子，叨登出我哥结婚时她帮衬的事儿。早晨，我们弟兄、姊妹五个，一溜烟儿跟着我娘到二娘家吃翠姐出阁的喜饺子。我大爹、二爹、三爹家的姐、弟和哥已跨着门槛吃上了。跨门槛吃喜饺，表示娘家人对出嫁女的祝福，寄托她从迈出娘家的头一步一帆风顺，到婆家后团团圆圆，小日子吉星高照。这种风俗祖祖辈辈很重视，也很隆重，一大家子人上到爷爷、奶奶、妯娌儿女，下至不会走路有爹娘抱着的孩童，都呼呼啦啦聚来吃喜饺。常规吃4个或6个。翠姐的喜饺是4个。我娘吸溜一口汤，端着碗，嘴里刚含半个饺子，没嚼，二娘开了腔：“饿死鬼来投胎。”我娘跨着门槛尴尬地干竖着，跟咽苍蝇似的，强装的笑脸俨然一张年画一样，逐渐冷却僵硬。热腾腾的4个饺子下肚，不油不腻、酥软醇香，更让我想起我娘说的味美可口的年夜饭。要是自家的年夜饭也这般香气袅袅，扯开肚皮，管个够儿该多神气、多幸福。连汤带面儿的4个饺子压根儿就不过瘾，我娘厚着脸皮，我也厚着脸皮，抄起勺子，舀了一碗饺子汤，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我娘叮嘱过，吃了这喜饺，就顶年夜饭。
腊月十九，我翠姐回二。回二又叫出嫁女回门。我家仍没去添箱。大队里扎了大纸帽子，开批斗会斗我爹。我爹弯弓腰，头戴1米多高的大纸帽子，低头认罪。王老六横眉立目宣布：“扣罚100工分，惩一儆百，以儆效尤。”“工分工分，社员命根。”扣了养家口的100工分，宛若一下一下剐我爹娘身上的肉。散会回家的半道儿，我二娘正和几个婆娘咕咕唧唧窝囊我爹是关公面前舞大刀抢了风头，屎壳郎钻裤裆。心火一直在鼓胀的我娘，本想算了，心火却像一只乒乓球弹在地上，又蹿起来。妯娌俩成了反贴门神———冤家对头，打滚了骨碌。晌午，我家灯窝顶上的喇叭头儿响了，一家人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吃晌午饭，还不见我娘的影子。我大爹蓦地冲进门：“你妈在集上卖大辫子。”我妈平头正脸，高挑儿，后脑勺垂下一条后辫子。后辫子一把粗，搭在腰后，按《红灯记》中李铁梅的样式梳的。走起路来，大后辫子一甩一甩，这叫人见人爱的“铁梅辫儿”。一家人炸了窝，夺门而去要找我娘。街门口，我和上门的邮递员撞个满怀。邮递员送来县广播站给我一张40元汇款单，一瞅，“附言”一栏里标“1－12月稿酬”。喜从天降，我们姊妹、弟兄5个，撒腿巴巴儿地赶向公社驻地大集。远远地就看见这腊月集上，我娘一如突然升起的一个光环耀眼的明星，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热闹，看稀罕儿。雪花是天空的孩子，我们是娘的孩子。烈性的我娘有个心愿，就是把铁梅式大辫子卖了，也要为她的儿女凑顿美味佳肴年夜饭。我们挤着扒拉着人群，一呼啦围住娘，就像屋檐下叽叽喳喳的雏燕依偎自己的母亲。娘一见我们，喂儿喂儿号号大哭。不少赶集的人摇头欷，随我们的哭声流了眼泪。我把40元汇款单递给我娘看。我娘的心里咣当一下亮了。一家人悲喜交集，真真切切地觉着年夜饭的希望如同初春依依发青的枝条一侧，拱出的小绒球般的叶芽……
10年喽，每逢春节我都接来舅姥爷、舅姥娘，同我爹娘在生我养我的老屋里吃年夜饭。喜气洋洋的大年夜，吃的还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饺子。可我觉得，它是一种亲情的高级寓所，一种人间烟火最神圣的天堂；觉得这亲情就是一粒粮、一叶菜、一碗水都连着的根。尤其当见我爹娘、舅姥爷、舅姥娘四位慈祥的老人握握手，拉拉衣袖，推着让着吃年夜饭的情景，更让我懂得年夜饭的含义。回忆往事，我娘说，那年我翠姐回二，咱取回稿费，两块钱用红纸包着、红丝线一缠，给你翠姐添了箱，还添了一个印有“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字样的红色脸盆儿。
“叭叭叭”，“噼噼啪啪”，“砰———”鞭炮声中，新的一年开始。锅里的水翻浪开花，呼噜噜下饺子。燃大红烛，点香火，烧年纸。家家户户擎起长竹竿，挑上长挂儿鞭，辞旧迎新。孩子们早早撂下年夜饭的碗，一边给长辈磕头拜年，一边接过长辈递过来的压岁钱，一遍又一声问“过年好……”长辈们再分给孩子们一挂或两挂红纸包裹的小鞭儿，这年夜饭深深的亲情更打下了人间第一情的烙印，更升腾着除夕的“喜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