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盗版书，满眼的苍蝇蚊子在飞———全是别字呀。粗鄙粗劣的纸张，捻在手里，脆得、薄得，和正版书那柔韧绵白的纸张几乎无法相比———于我这个彻头彻尾的书痴而言，“手感”一说何其重要。一本书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沉实实的，厚而重的，大方的，呵，枕在夜里，读在夜里，一夜秋雨滴到明，是最令
人忘忧的，既忘了前生，又忘了来世的———那种时空荏苒、星云叆叇皆天然的无忧，云卷云舒、云飞云落、花自开、水自流的无忧。 而编书，于一个书痴而言，亦是能忘忧的。
这让我想起2001年的冬天，那些风吹雪飞的日子。于我个体生命而言，说2001年，其实就是编《思想者说》的那一年。《思想者说》，就是一本那样的书———一卷在握，任夜凉浸淫，任秋雨滴落，而夜深夜尽到天明，竟浑然不觉；令一个对中国文学和思想浸淫日久的学人慨然忘忧。
2001冬天的日子，窗外是雪花纷飞，一抹白光映在米白的窗纱上，看了都让人觉得更冷。我这个彻头彻尾的生活实用主义者，镇日蜷缩在床上，做着我心仪的一件事———编选、整理积存了一年之久的报章杂志。狭小的生活空间，床的两边摞满了书刊、剪报，黄尘扑面。呵，枕边有书，读枕边书，那真是天下最要得的享受！往往一年到头，我的床两边积攒了一摞一摞夹满纸条的书，看完的杂志报纸不舍得扔，有的文章不舍得剪，我便忧愁地想，若是将我喜爱的天下文章汇总成一本大书该多好呵，再不怕丢，再不怕乱，而且与我同好的读者也可以“抱得美人归”而“一夜逍遥游”了。
偶与出版社的朋友小聚时说起此事，他顿时拍案而起，要我马上开始着手编辑这本书———什么叫“马上开始”？其实就在未与他谈的时候，我们夫妻两个书痴勾头翻检、整饬不就是一种“开始”吗？他的积极响应加深了我对手头工作的热爱，他的关注也引起我更大的兴趣，这至少印证了一件事———那便是，我们是有同好的，我们的眼光是对的，我们的想法是被职业出版人认可的，因此，我们的痴迷便有了另外一重意义，那便是，我们也可以通过出版这一更为大众的传播方式为更多的读者做一件事了。这在我是尤为鼓舞的，我作为一个极为性情的读者、作者，居然也可以至性至情不受限制地做一个编者了。现在想来，主编《思想者说》，那该是我真正走近出版的一个开端。
编《思想者说》，需要极大的阅读量，不是涉猎市面上常见的几本文学刊物就能解决的。而我，更是关注着其它一些人文、社科、思想方面的刊物，甚至一些不公开发行的大学学刊。我所供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当时有两本在学界颇为令人瞩目的学术刊物———《中国文化》和《世界汉学》，它在拥有众多具有国际学术声望的学者、专家的同时，还与国内外几十所大学及学术研究机构建立长期的访学、学术交流等文化合作项目。众多科研院所、出版机构及学者专家的交流、赠阅，使我最大限度地占有了权威、丰富的资料。于文学而言，我读到且喜爱的有：《读书》、《天涯》、《中国学术》、《书屋》、《随笔》、《万象》、《开放时代》、《书城》、《东方文化》、《收获》、《十月》、《人民文学》、《大家》、《钟山》、《上海文学》、《作家》、《芙蓉》等，我自然从中受益良多，浏览和精读这些报刊成为我每天的主要工作，将这些我喜欢的文字与朋友们共享的念头油然而生。
其实，从阅读到感悟，从激赏到整饬、选编，这还是有相当的距离的，这本选集基本上可以看作是一个个人视角的选本，但为保证它文化意义上的价值，我还是向同道们发出了推荐函。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机构的一百余位教授、专家、著名作家及十几家刊物的主编、编辑先后来函、来电推荐佳作。他们对文化、文学的热爱和认真负责的态度令我感动。这些都是要特别阐明的。
呵，2001年的冬天，新源里一座遮掩在古槐丛中的两层小楼，灯常常亮到深夜———那是一座进深很大的房子，有着古书古木的森凉与寒意，我不仅感受到了泱泱中华文化博大、持久的魅力和其源远流长、历久弥新、生生不息的缘由，也找到了做人和为文的准则。这儿的浓郁的学术氛围、清洁的学人精神深深感动着我，使我幸福而愉快地投入到这样一件我力所能及且有益的文化工作中去。作为一个学术机构，这儿太少有人的气息在场了，我觉得浑身的热气被一种大地深处的凉慢慢包围、浸透、吞噬———那样的氛围适于一个人沉思，默默无闻地俯首
工作，慢慢地成长……对面楼上隐隐的有古琴声如泣如诉，一层是在京城很有名气的录音棚，会偶尔在开门关门的间隙有电子声传来。我感知着古与今时空的变换，我感知着过去与未来的交叠，我感知着灵魂在非我与我之间的徘徊，以及目光在书本里穿行的迷离与徘徊……在感知与迷离之间，一个又一个日子如梭而过。这项工作是繁重的，整整两个多月，我的办公桌和床榻被书籍和资料掩埋着，集中每一篇文章、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被我亲手触摸。呵，做一个编辑又是多么幸福的事呵———每一篇好的文章，每一封推荐来信都使我感动，尤其，可以如此随心所欲地按自己的意愿，编一本如此至性至情的书。
一个人是不应该把个人趣味带到编选工作中去的，或把自己的趣味当成一种客观的审美标准付诸实践。但此集还是带上了我个人的痕迹，这也是人的性格使然，个中况味又有谁说得清呢。我所理解的散文首先是一种朴素的存在和生命的自由，是漂泊的灵魂的栖居地，展现的是人类精神和个体生命思想的深度。当文体和自由、自在、活泼的生命精神相契合时，一切技巧、方法和规则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而后在元月的图书订货会上，我在青岛出版社展台前问，这本书订得怎样？一工作人员极力推荐，见我不言语，疑惑问我———是作者吗？喏，是的。哪个？我指点着那两个主编者的名字，喏，这个，女性一点的名字———我想起一位作家说她自己，小说出版后去街头小摊上问：这本书卖得怎样———呵，原来对于自己的产品，都是一样的自许呵。
2001年，那是我认为自己有生以来牺牲很多付出许多闲暇的一年，其中快乐自不可与外人道。正如今年冬天，我在家侍弄另一个作品———我不到半岁的儿子，呵，付出什么牺牲都是值得都无所谓，故友的背弃，新知的疏离，缘聚缘散缘深缘浅都变得微不足道。我想起近3年来对于出版的痴迷，我摩挲着自己对版式、字号、配图及整体设计都参与过的自己的几本书，以及在送交出版社之前自己所“印刷”的稿本，以及那些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自己的手抄宋词、手抄《闲情偶寄》和《浮生六记》，俨然就是董桥笔下那种“书痴”、“书蠹”———藏而不读、亵而不渎的“玩赏家”，那种至性至情的读书人。
桂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