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由自主地在镜子里端详自己。不是看面容年轻或者苍老,而是寻找头发中的异己分子。一句话,要保持头发不变色。这两天刷牙,总感觉左侧的头发里有不安定因素。就着跟前的镜子,在灯光下掠开寻找,果然不错。 刚理发不久,头发还短,要将其捉拿归案格外困难。但我的决心
丝毫没受影响。两手合作,一点点过滤。眼看触手可及,一不小心又成了漏网之鱼。没办法,只得从头再来。脖子硬了,膀子也酸了,好容易才将其真正捕获。再次调整角度,确认没有殃及无辜,随即左手猛一使劲。 但拔下来一看,不免大失所望。首先,带累黑发一根,损失不小。剿灭白发固然要紧,但也不能错杀三千而不放过一个,黑白要分明;其次,那所谓的白发并没有真正变色,夜晚的灯光和镜子合谋,终于造成了这场无辜的屠杀。可仔细看看,它旋转到某个角度时边缘确实会呈现出白色,如同黑棍儿表面裹了一层霜雪。也就是说,它确实有白化的先兆,要不多久就会举起衰老的大旗。这是它在无数根黑发中脱颖而出的根本原因,并不特别冤枉。
本命年里的这次走火事件,并没有真正影响我的情绪。我早已司空见惯。无论剿灭白发还是偶尔伤及无辜。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初中二年级。当大别山深处董家河中学的那个初中生头一次在自己头上发现白发时,他的感受完全可以用震惊这个词去形容。可乡卫生院医生的药方完全不管用。当然这不怪他。对付青春期的少年,也只能如此。谷维素。可以想见,那不会有任何效果。拔去白苗助长黑苗的历史正式开始。但不久就有人告诫我,白发千万拔不得。拔一根长十根。
既然敢于拔,就说明白发的数量并不多。这也是事实。我并不羞于承认自己缺乏通达,对衰老有如此本能的强烈抗拒。翻开历史,多少皇帝死于丹药中毒,其中不乏有为之君。近来有学者考证,雍正皇帝的真正死因也与此有关。贵为天子尚且如此,何况我一介草民。其实我真正怕的并不是老与死,而是碌碌无为的结果。活了一辈子,曾经的满怀豪情究竟收获了什么?这个问题过于沉重,即将进入第三个本命年的我无法作答。
我知道头发是如何变白的。有的开始于发根,有的开始于发梢。还有的就像旁边的那根,由表及里。但是,我却不知道一个年轻人是如何老去的。头一个本命年时少不经事,第二个本命年情绪极度恶劣。我经常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宿舍里,背靠F———16C型战斗机的巨幅外型及构造图,看对面被灯光漂白的墙。盛中国的小提琴《思乡曲》和彭修文《春江花月夜》的音符,从那只廉价录音机里迸溅出来,经过墙壁的反弹,尖锐地穿透我荒芜的心。感时花溅泪,婉转曲折也好,激情昂扬也好,所有的旋律效果都一样,令我悲哀或者伤感。到了次年,情况有所好转。那空荡荡的墙壁上多了几张《集邮报》,其中可以找到我的名字。我清楚地记得,头一次得了13
块钱的稿费。
转眼之间,文字艰苦但是苍白的拯救已经过了十多年。我不想直接对比现在与那时的成绩,尽管这种做法大家非常熟悉。因为那跟拿成人跟儿童比身高一样,是可笑的自慰。真正秋后算账,比这复杂得
多。就像农民盘算一年的收成,不仅要看卖粮所得,还要看种子化肥农药的投入。一句话,要计算成本。我付出那么多白发和皱纹,才换得眼前这样可怜的收成,那还能叫成绩吗?写到这里,耳边隐约响起苏芮苍凉的歌声。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在风中寻找从清晨到日暮?少年的梦想早已在不经意间丢失,同时失去的,还有哭泣的权利。一个朋友说,不是我真不后悔,而是这世上没几个人不后悔,所以我才不后悔。如今,一个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文学青年已经铸成钢铁现实,我不可能像修改小说一样,轻轻按下某个键,将其中的某些过程删去。只能手持那根由表及里变色的头发,继续用隐忍的渔网,打捞文字的沙粒。
张锐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