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长江边采访,我总无缘无故地想起父亲与母亲,当年他们是怎样驾着小木船渡过了这天堑的长江,这世界第三大河流……他们是去江南替大户人家罱泥的……我仅仅知道这些,现在再问,父亲早已长眠于地下,而母亲一说起长江,仅有一句话:“那江水啊,像开了的粥锅一样……”这是母亲的修辞,也使那
最惊骇的泪水在我的眼里久久不能滚落下来。 在我的记忆中,已值祖父年龄的父亲好像从未与我亲热过,母亲说:“他从未抱过你。”母亲没有再说些其他。
对于我的学业,文盲父亲仅说了一个原则:“只要留级就回家。”偏偏我没有留级,一级一级地往上升。每次考试时我总在试卷上乱涂乱抹———但结果总是对的。我升到了高中。父亲好像注意到了我。我同学有一次回忆说:“我第一次见到你———你那时与你父亲在胜利剧场门口吃豆腐脑……”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好像没有吃过几次胜利剧场的豆腐脑。
我惟一记得很清楚的是父亲忽然来学校了,送了我一张戏票。淮剧。我从来没有完整地看一场戏剧。而惟一的一次竟是与父亲一起看,戏名叫《白奶奶醉酒》。戏的内容记不清楚了,很惊奇是台上一个白奶奶刚下去,从入场口突然又冒出一个白奶奶,穿过观众群,直奔戏台———为什么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白奶奶呢?我那时才15岁,父亲看得津津有味,我有两个问题一直没问父亲。第一是父亲为什么请我看戏?第二,戏票是很贵的,他应该把戏票钱给我,可父亲没这样做,这又是为什么?那时我心中与父亲是有一份深深的敌意的。而这敌意,就制止了我一个15岁的少年与父亲的亲热……戏散场了,父亲挥了挥手:“你回学校吧……”我一个人向北走,穿过狭窄的英武路,远远地看到学校的灯光,竟第一次觉得学校是我们亲爱的学校,那高大的冬青树站在门口,我闻到了它的芬芳。
后来我上了大学。我有了工作。父亲第一次中风。我骑着车狂奔40里赶回老家。第二次中风后父亲再也不是完整的了。半个父亲说话都是含混不清的了。1991年洪水最盛的时候,我骑车穿越洪水的中心替父亲买做老衣的布。说实话,那时我有点麻木。一副应付的样子。这时父亲倒是非常关心我的,而此时我已经觉得他的话已缺少了威严,我一边听着,一边笑着,有时还嘲笑父亲……替父亲洗澡时,我还翻了旧账。父亲居然不承认。说:“我怎么可能一次没有替你洗澡呢?”母亲则站在我一边。父亲就沉默了,不看我,而把目光移向天井里,天井里是父亲种的一棵枇杷树,那上面也曾经结了一次果。好像是3粒,好像是两粒。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反复地忆起这些细节?如今在我居住的小城里,我经常会见到一些因中风半身不遂的老人。他们往往很坚硬,撑了一根拐杖就努力地走,一步向左,一步向右。我往往在这时就凑上前去嗅一嗅他们身上的气味,或者扶一扶他们,他们偏瘫掉的一条腿往往连一块凸起的砖块都迈不过……当我目送他们远去时,我发觉我的生活也只剩下了一半。滚滚的红尘之中,他们想的、念的是不是亲情中的黑与白?一半一半……就像昼与夜。
有一天下午我在看武汉中山舰打捞的专题片。电视上出现了一个满脸沧桑的工程师,他竟然那样像我的父亲!我看呆了,我听不见那位工程师在说什么,我就这么怔怔地看着,父亲,父亲……我心中叨念着,并用家乡话喊着父亲。而泪就这么滚满了我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