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宪铎,孔子第72代后裔,曾任美国马里兰州立大学学术副院长,香港科技大学学术副校长;两个月前,他通过面试,正式成为北京大学心理学系博士生,师从心理学系教授、整整小他30岁的王登峰。研究方向:用基因解释人性。
他白头发,戴眼镜,喜穿颜色鲜艳的衬衣,印有他头像的书讯海报正
在北京万圣书园和上海季风书店贴着,紧挨着比尔·克林顿。他的《东西象牙塔》、《我的科大十年》刚刚上架,《背水一战》即将付梓。其中一本《我的科大十年》,哈佛才子丁学良买了上百本分送友人,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副院长张维迎读了整整3遍。
记者是在北京采访年逾古稀的孔宪铎的。
性格:在烦躁中让自己轻松
十多年前,孔宪铎就是一头银发。在《东西象牙塔》某张合影的说明里,他于自己姓名后加了一个括号,内注“头发是染的”。定睛一瞧,果然见其头顶乌发、笑容可掬。然而,若非这“温馨提示”,绝少有人会发觉。
“烦躁生活中,小小幽默,令人轻松。”于是他让幽默乘风破浪,纵横千里。上个世纪70年代,孔应聘第一家对他感兴趣的学校、纽约州一家小有名气的私立教会学校。但见日程表上排满了即将面试他的人:有女教授、男教授;副教授、正教授;系主任以及校长。已是一个孩子父亲的孔宪铎在等候时说:“见了校长之后,是否还要见上帝?”
在美国当上教授后,学生也会欺负他,称听不懂他说的英语。孔宪铎于是猛练笑话,每每在课堂上将学生们逗得捧腹俯仰之际,他会正色道:“请注意,我讲笑话和授课,用的是同一种英语。”
不久前,孔宪铎应邀到某高校演讲。讲毕,提问。台下有女生站起来直抒胸臆:“孔校长,我们喜欢你。”“现在的女生了不得。不过我心想,你们喜欢我可以站起来说,我喜欢你们还不敢讲呢。”采访中,孔宪铎每隔一会儿就会顺手抖个“包袱”。
求婚:求婚词世上惟一
能说会道,婚姻也很美满。孔宪铎娶的是大学同窗傅静珍女士,当年的求婚词是这样的:“你要是想死了以后葬在孔家墓地,最好的办法就是嫁给我。”
孔宪铎说,孟子讲“性善”,荀子讲“性恶”,都只讲对了一半,因为人有动物性,也有社会性。而孔老夫子说“性相近、习相远”,两者都讲到了。“不过,话讲回来,他的子孙到72代才知道这句话的妙处。”
前不久,为香港拍摄的一个纪录片《中国人,中国心》,孔宪铎在孔庙前磕了头。他打算读完博士,再去磕个头,以告先人,“性相近,习相远”现在可以用基因解释了。
工作:从炒货店当小工开始
20岁以前,孔宪铎只读过两年书。战乱和迁移,让他的足迹在地球上画了一个圈。
1945年,10岁的孔宪铎离开老家山东郯城,随家人来到上海。有大半年光景,他在马当路一家炒货店当小工,站在小板凳上,用大铲子翻炒油氽花生米。“那时候,我穿一件褂子,那种盘扣,一看就是‘小山东’。”当时有些上海人看不起山东人,孔宪铎至今还记得沪语“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不懂”。1986年,他重返马当路,除了炒锅不再,一切依旧。
1950年7月7日,15岁的孔宪铎与另两个山东老乡偷偷到了香港,在纱厂当了4年多小工。有一次,香港科技大学校监(也是当时的香港港督)问他,“你是怎么到香港的?”他说,“这个问题很难答,你是我老板,不告诉你实话,我犯上;告诉你实话,你是港督,势必将我送回去。”最后如实相告。“那英国人也了得,眼睛都没眨,就说,‘香港是个创造奇迹的地方,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1954年到中国台湾,1962年去加拿大,1971年赴美国,1991年回香港创办香港科技大学,2001年退休回到老家郯城,辅佐山东建工学院,目前,孔宪铎担任山东联合大学校监。
经历:只能用传奇形容
从纱厂小工到大学校长,孔宪铎的自觉由一次看病经历而起。那是在纱厂干了一两年之后,他因吸入棉絮过多,肋膜发炎吐血。在医生处,他第一次看到医生、护士工作的样子,惊觉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人间。于是,逃离纱厂、进入“那个人间”是孔宪铎参加补习班、报名参加台湾大专联考的全部动因,“让知识像弹簧一样把我从当时的环境中弹出去。”
1954年,他收到台中农学院的录取函。但从纱厂到校园还是有诸多的不适应,譬如自修时抓抓作痒的香港脚,会遭同学白眼,他才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好。在学业和文化上,孔宪铎都须奋起直追。
凭着“每晚只睡三四个小时”的刻苦,孔宪铎的成绩很快从最后几名升为全班第二,并一直保持到毕业。一年后,他拿着朋友们资助的学费,去加拿大攻读生物植物学硕士。几年后,又拿到了博士学位。“我到现在还不太懂微积分,没学过。但我能记住公式,所以可以使用”,孔宪铎冷不丁地说。
治学:成果让薪俸提高了8倍
如果用国内通行的标准来概括孔宪铎的学术成绩,菜单是这样的:在SCI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120余篇,其中《科学》上2篇,《自然》上2篇,编著和主编的英文科学参考书14册,中文著作7种。从1974年底到1989年15年间,他的薪俸整整提高了8倍,孔宪铎说,这是仅在美国才有的现象。
美国教授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笑话连篇,英国教授保守正经、君子风度,而且,“人与人之间好像有着量不完的距离”,显然,孔宪铎是前一类。即便如此,作为一个研究植物叶绿体DNA的科学工作者,孔宪铎终有一脸肃然、百感交集的时刻———那是在剑桥大学研习时,他被同事带到一间咖啡馆,同事指指某个角落,告诉他,当年J.Wason和F.Crick(双螺旋结构的两位发现者)就是在这里讨论DNA分子结构的。以后每次经过,他都会停步缅怀。
任教:恪守学术良心
孔宪铎的象牙塔生涯,始于1958年夏,受聘于台湾省立农学院助教。在那里,他领教了人事权:系主任的决定取决于他的好恶;而他的好恶,取决于谁的嘴巴距离他的耳朵最近。凡此种种。
比较东西象牙塔,孔宪铎说,竞争在中国,很不寻常,往往要有你死我活的气势,要靠心狠和花样,不靠自己强,要靠丑化对方,如同赛跑的人展示的不是跑步的技巧,而是绊人的伎俩。因而,竞争在中国,有点荒唐。而在西方,孔宪铎回忆说,争斗归争斗,教授们似乎还能恪守最后的底线:学术良心。
孔宪铎在马里兰大学度过了18个寒暑。从助理教授到正教授,他用了6年时间。这在美国的象牙塔里,算快的。第一次涉足行政工作时,遇到一个处处示以“下马威”的顶头上司,孔以一个“新鲜、实际可行、没有花招、没有空话”的3年计划打动了这位老兄,共事久了,终成好友,对方还花了两个周末为他做了两个大书架。
及后至代理系主任,再至担任学术副院长,他对塔内的游戏规则已从切身体验上升到醉心研究。
治校:主持400位教授的升迁
孔宪铎将该校近20年(1966~1986)教授的升迁情况作了一次系统分析,发现一个助理教授想要一步一步从内部升迁,成为正教授,靠同系的同行评议投票,非常困难。补救办法是请外系的同事占有系级审核委员会的部分席位,以确保公正;此外是在晋升的评审会上,赋予申请人申辩的机会。这些规则,目前也被大部分国内高校采用。
“这些规则并非尽善尽美,总有漏洞,但就像学校的考试制度一样,没有更好的方法代替。”孔宪铎能够做的,是从单一的执行,拓展到制定并执行——在1985~1986两年时间里,他主持了400位教授的升迁事宜。这些训练,为他加盟香港科大的创办奠定了“制度”基础。
学者杨东平在看到香港科大几经修改、增订的13篇、34章、88条、324页的《教员手册》(连每次发薪水的方法、时间、自动转账的银行行为,以及学术诚实、性骚扰等都有详实的规定)后,不由感慨:“我们似乎对国际上的优秀大学了解很多,但至今没有翻译出版过任何一部《大学章程》、《教员手册》等基础性文件,欲得他山之玉,谈何容易!”
校长:在小处让人心悦诚服
一位好校长就像一棵大树,能挡风遮雨。孔宪铎至今记得马里兰州立大学总校校长JohnS.Toll的治校策略:“Keepthebestpeopleandkeepthemhappy.(留住人才,使之愉快)”孔宪铎说,成功的大学校长,在用人上都有一个绝招,就是在小处让人心悦诚服。
在马大,当孔宪铎确定一位申请助理教授之职的员工深具副教授资格,就聘其为终身副教授。而后者,一生努力工作,答谢知遇之恩。“假使你能正确地在一个人才没有开口之前就给他应得的东西,得到者一定会无比愉快。”
在香港科大,孔宪铎亦是设身处地、人情备至地吸引人才,“三顾茅庐”的故事演绎了不少。譬如今年获得“世界杰出女科学家成就奖”的生化系教授叶玉如虽然三次延期离美赴港,但终究被孔宪铎一片诚意打动。叶玉如现已升任香港科大理学院副院长。
在一批志同道合者的努力下,香港科大近10年可谓登峰造极。它的一些重点学科的学术水准,已经在亚洲排名第一。如工商管理学院的经济系,《EconomicInquiry》(《经济探索》)杂志评价说,如果不算以色列大学,按研究成绩算,香港科大在亚洲排名第一;工商管理学院的MBA项目,英国《金融时报》在过去两年都评其为亚洲第一,世界前50名,而内地惟一进入前100名的是中欧工商管理学院,排名第92。另外,像会计系、金融系、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生化系,按研究成果论,亦属亚洲一流,世界知名。
教育:一代人才能算一次回报
国外,教育经费的规定都写进宪法。读大学是每一个人的基本权利。在香港时,孔宪铎向银行家背景的主管教育的长官进言,办教育跟开银行不一样,银行利息24小时算一次,教育也许一代人才能算一次回报;在内地,孔宪铎对中央领导直言,要用父母之心来办教育——一个农妇,开门七件事还没张罗,已经懂得先把教育子女的钱留出来;第二,农妇节衣缩食让孩子上学,自己不一定受益,而孩子可以受益。
1978年,背井离乡近30年后,孔宪铎回到故乡,身份是美国大学教授。他吃惊地发现,1000多万人口的山东临沂市,只有一所师范专科学校。
“北京有1200万人口,却有大学67所,而临沂一所也没有;2002年,全国高校的毛入学率已经达到15%,北京、上海达到了48%以上,而临沂还不到1.7%;再看别处,韩国是52%,而美国是81%。”孔宪铎从此四处奔走,要为家乡办一所大学。他最能打动家乡官员的一个观点是:“临沂的孩子都跑到外面去上学,谁还能回来?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地方如何发展?”他向当地官员打包票:“只要你们建起大学来,我帮你们找好老师。”
一呼十年,2003年秋,临沂大学终于奠基。
管理:不能以管理者为本
2001年,孔宪铎接受了山东建工学院名誉校长之职,很快触及细节:学校有大门两扇,却常常只开一边。为什么不都打开呢?校方答:门卫人手不够,怕不安全。“这不是理由”,他说,“不能为了自己管理的方便,而让进出的人麻烦。”两扇门大开了,至今未发生“不安全”的事。
校内常有人乱扔废物。孔校长要求增加100个垃圾筒,并且要摆在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学生反映打开水的时间太短,他立即向学校建议,早晨中午各延长半小时;世界杯比赛期间,他要求学校一定转播。“我们办学不是为了管学生,而是为学生服务。一切应该以人为本,而不能以管理者为本。”
做人:不要让人厌烦
见记者的前一天晚上,孔宪铎与老友杨振宁先生在清华园会面。至夜,两人步行至校内食堂吃饭。杨振宁告诉他,年纪大了,每天只做一件事,对身体有好处。杨还告诉他,清华到底是清华,第一个星期布置作业,没有一个同学不交,在美国就不一定。
“杨先生真是爱国,爱到有点‘溺爱’,好的坏的他都爱”,孔宪铎呵呵一笑,“好像对自己的孩子那样。”譬如对中国基础教育的评价,与丘成桐等学者不同,杨振宁是说好话的。但在孔宪铎眼里,杨振宁是其最敬仰的学者和炎黄子孙。
1990年端午,孔宪铎去中南海拜望万里,万里执手相言:“在你不能做好事的时候,就做一个好人吧。”这句话让孔宪铎动容,也让所有听到的人感慨万千。
与台湾“四大公子”之一沈君山交往既深;与名人李敖也交情不浅。但对后者,孔宪铎心存不解:“一个人,如果不管哪届政府上台,都要抓他下大狱,恐怕有点问题。”
孔宪铎做人的基本原则是,不要让人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