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读书教书写书中,渐渐悟到“坐实务虚”的好处,凡事先求真,心里有本账,再求那个理字。有关真理、真义、真相、真实的辨识,有如听什么专家学者庙堂主持的高言阔论,不如翻翻可能翻到的资料账本,或实际搞点“田野调查”,比啥都明白。“文章千古事”,到了不抵“账目百年清”;大叙事糊弄大历
史,小账目记载真事实,大小互补,方还一个完整的历史谱系。 回头检视跻身于其中的新诗理论与批评界,也渐渐觉着有许多不踏实之处。账目不清,历史坐标不明,只忙活于当下、手边、推波助澜,再要没点艺术直觉、文章功夫,不全成了“瞎嚷嚷”了吗?倒是有几本“重写”的新诗史或文学史的新诗章节,作了一番新的梳理,但还是脱不了“大叙事”的模式,且受制于当下语境的局限,依旧是一家之言而已。这边读诗,读得“审美疲劳”;那边读论,读得“话语疲劳”。值此不堪中,读到刘福春的《新诗纪事》,无论无评,无“指点江山”,亦无“激扬文字”,只是自1917至2000,按年按月按日,创作、出版、活动,一笔笔记账而已。38万字,600余页码,如此“账目文字”,却读得人兴味盎然,手不释卷,一气读完,二番再翻,先是惊喜百年新诗终于有了“明细账”,继而叹服现在还有这样做学问的主,最终感念原来“账目”比“文章”更好看!
新诗百年,追“新”百年,急行军似的,全赶路了。写诗者忙着赶路,论诗者忙着吆喝,从头忙到现而今,终有人不慌不忙日积月累十几年,整出这部“明细账”来,使新诗有了一个完整的“家谱”,功莫大焉!综观海内外,此前远有诗人王统照在上世纪30年代辑成的《新诗编目》(刊于1937年1月版的《文学月刊》,近有诗人张默于90年代编成的《台湾现代诗编目》,以及其它为数不多的一些编撰,但都系一时一地之局部“账目”,如《新诗纪事》这样跨海跨代百年一撰者,刘福春是第一人。其视野之广,版图之大,史料之翔实,都属前所未有。学界人士都知道史料的重要,只是这多年很少有人能坐得了冷板凳去做这样的苦学问了。史料的丧失便是历史的丧失,同理,史料的修复也便是历史的修复。但如何修复,以怎样的立场与编撰理念去修复,其结果是大不一样的。刘福春的《新诗纪事》采取的是客观还原的方式:“尽可能地展现当时的历史风貌和上一世纪新诗创作的成就,勾画出新诗演变的曲折轨迹,还原其原本的丰富与复杂”。(《新诗纪事·说明》)客观叙述,不做主观评价,让资料说话,让时间作证,这样的“修复”显然是十分科学而又富有远见的,从而保证了其现实的意义和长久的价值。
如此客观还原,首要的功用是,撰者借“纪年”体例,“顺道”将20世纪下半叶“两岸三地”及海外各自为阵、各自为主的新诗板块整合为一,疏通打理到一条“河道”,哪段水清,哪段水浑,哪段断流,哪段水静流深,历史脉络立见分明。脉络之外,更见肌理,资料全成了“活物”,在被还原的历史时空中对质、盘诘、互证,其生动与真切,非寻常“话语”可比。譬如读到这样的记载:“1958年6月19日,《人民日报》刊出新华社报道《田埂边,墙壁上,诗句琳琅满目———四川农村已经诗化了》”;“25日,《诗刊》6月号刊出郭沫若的文章《遍地皆诗写不赢》”。便可知道,我们曾有过一个多么“繁荣”而又荒唐的“诗歌时代”;还有:“1968年3月6日,《人民日报》刊出易和元的诗《十唱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是年春,郭路生(食指)写作《相信未来》”。便可理解,作为朦胧诗的先声,当年食指的创作,有着怎样雪间春草般的珍贵。
百年新诗历程,何以曲折,何以驳杂,何以纷争不断,又何以分流归位,白纸黑字,在在记录清楚。而所谓“有比较才有鉴别”、“事实胜于雄辩”、“时间将证明一切”等俗理套话,在这样的“纪事”中顿生异彩———沧海桑田,主流边缘,官方民间,世道人心,诗品人品,以及等等,无须论争,“流水账里”,笔笔显示明白。
一部《新诗纪事》,看似平平常常,不显山不显水,一部工具书的问世而已,既非庙堂文本,更非翰林文字,只是点点滴滴实实在在将散失于历史风云话语喧哗中的新诗史料,予以细心拣拾、精心编撰和客观呈现而已,但时间会证明,这将是中国新诗研究领域中里程碑式的一部大书———新诗有了“明细账”,这“账”是修复,是还原,更是历史性的改写,其隐含在流水纪事寻常文字后面的苦心孤旨,或不为当下浮躁的学界所看重,但必将为未来的历史所记取。我曾说过:“写给时间的诗与写给时代的诗是不一样的”。同理,为时代而做的学问与为时间而做的学问也是不一样的。新诗有幸,百年待一人,终等到刘福春这样虔敬笃诚的青年学者为之作“司库”,并理出一部“明细账”来,此后的道路,或可走得更踏实也更明确些。(《新诗纪事》·刘福春撰,学苑出版社2004年版,定价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