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我最怕人财两空,所以放弃了一个,没想到想保的这个也没保住,最后还是人财两空。”先后失去一对双胞胎儿子的程效育哽咽了,一旁的妻子则开始埋头抽泣
图:上海儿童医院救护中心。五名婴儿就在此死亡
五个死婴 五个破碎的家
上海儿童医院一夜间五名新生儿死亡,心情悲痛的家长质疑院方“正常死亡”答复
10月31日深夜起至11月1日清晨4时,上海市儿童医院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里的二十名早产、极低体重危重病婴中,先后有五名病婴经抢救无效而死亡。
此事经媒体报道后,立即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院方在出事后的沉默态度激怒了家长。他们提出对院方的五点质疑,其中包括为什么会在短短几小时内死亡5个孩子?为何院方对新生儿抢救情况和死因均未作说明?
五名死婴,五个不幸的家庭,面对医院作出的“正常死亡”的结论,他们表示不排除诉诸法律,通过司法途径讨个说法的可能。
11月6日下午3点,北京西路1400弄,上海市儿童医院。六七辆出租车把医院狭窄的绿色水泥大门堵得严严实实,络绎不绝的家长抱着患儿艰难地从车旁侧身挤过去,门口的保安一个劲地扯着嗓子喊:“车不要进去了,停不下了。”哭声、骂声、小孩的吵闹声、小摊贩的吆喝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这样的场景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从11月2日起,医院取消了原定每天下午3点到4点的探望制度,等候区现在一个家长也没有,两排座椅显得孤独而空旷。“因为10月31日晚上这里出大事了。”一位家长说。
那位家长所指的“大事”是,从10月31日晚上到11月1日凌晨短短数小时内,先后有5名婴儿在上海市儿童医院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NICU)死亡。而直到现在,有些死婴的家长依然认为事情很蹊跷。
女婴的最后时刻
“我又抬头看了看旁边的仪器,呆住了。所有的仪器显示都是直线,血压、心跳全部没有了。”52岁的邹孝康说
从时间上推算,52岁的邹孝康是第一个赶到医院的家长。他出生才35天的女儿邹丽娅的突然死亡,对他打击很大。
11月5日下午,在位于上海西郊的长宁巴士汽车公司办公室里,记者见到了邹。“我女儿一直好好的。”邹孝康说,他的女儿10月20日从暖房里出来。30日下午3点40分他和老婆一起去医院,医生还说情况非常好。“我叫她‘囡囡,囡囡’,她眼睛睁开,朝我笑笑。”
“10月31日晚上7点12分,我们接到儿童医院电话,说孩子不行了,赶快来。”
有几十年驾驶经验的邹,当即冲了出去,一路飙车赶到儿童医院,“大概是7点40分。”
到了医院,邹直接奔到三楼的病房,正欲望里面冲的时候,护士把他拦了下来。“你不能够进去,里面正在抢救。”
“我是10床的家长,医院打电话叫我来的。”邹孝康急了,冲着护士大声说,“我要见孩子,马上把医生叫出来。”
这时,从里面出来一个叫汤定华的医生。汤定华告诉邹,孩子不太好,正在抢救,要做好准备。
听到这个消息,邹孝康更加着急了,“快给我换衣服,我要进去看孩子!”
几分钟后,他终于进到病房,眼前的一幕令他惊讶:“一根管子插在小孩的嘴巴里,像是人工呼吸的样子,孩子面无血色,身体浮肿。”邹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看到孩子的最后一幕。“我又抬头看了看旁边的仪器,呆住了。所有的仪器显示都是直线,血压、心跳全部没有了。”
邹仔仔细细地摸了一下女儿,耳朵、手、头、脚冰凉,而且有点发硬。孩子显然已经死了,而且有一段时间了。
邹丽娅2004年9月27日13时59分出生在上海市长宁区妇幼保健院,属于剖腹早产,出生证上记载的“健康状况”是“良好”。“因为不足月,生下来就马上被转到儿童医院。情况一直不错,从1170克长到2000克。”邹孝康不愿意相信女儿就这么死了,他的妻子已经36岁,这是他们俩的第一个孩子。
他扫视了四周,猛然发现周围还有许多婴儿在抢救,“大概有20来个小孩,医生很多,都是忙忙碌碌的。”邹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质问医生,人都已经死了,你们还装模作样地抢救什么?
医生示意他保持安静,不要影响其他孩子的抢救,于是他退了出来。汤定华也跟了出来。
“我下午4点多被医院叫来抢救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汤医生解释说,“该用过的手段都用过了,已经不行了。”没等话说完,里面出来了一个护士,又把汤叫进去抢救了。
此时他的妻子袁霓婷和其他亲属也来了。34岁的袁霓婷当场昏厥过去。
9点50分,汤医生又出来了,“孩子在9点15分死亡。”邹孝康火了,“9点15分死亡,你们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而更令他奇怪的是,从8点到10点的那段时间内,医院的专家、主任医师几乎全部先后到达。“几个护士不停地跑上跑下,一箱一箱地往里面搬矿泉水”。
“我也不清楚什么原因死的,可能是感染。”邹孝康发现汤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和手都有点发抖。
在邹的强烈要求下,死婴被推了出来。他又摸了摸孩子,发现全身发硬、萎缩。
双胞胎先后死亡
“我们是双胞胎,医院说两个孩子要六七万医药费,劝我放弃一个,于是我留了这个大的,但是……”安徽人程效育说
要不是邹孝康多一个心眼叫住了他,安徽亳州人程效育根本不知道10月31日晚上死亡的婴儿不止他儿子程大弟一个。34岁的程效育和妻子、姐姐也在那天来到了儿童医院。
“8点03分医院值班的人给我电话,让我马上去医院,孩子危险。”11月6日上午,在程效育位于苏州河边简陋的家中,他痛苦地回忆,“我当时在开车,9点20分回电问到底怎么了,医生说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
10分钟后,他赶到医院,见到了程大弟冰冷的尸体。“医生让我回去,明天来结账。我老婆开始哭了。”
“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程的姐姐很疑惑。“你们老家哪里的?住哪里呀?”医生一直没有正面回答他们的问题,不停地打岔。“你们怎么等到孩子死了才告诉我?”程效育质问。他发现医生的脸色很难看。
9月21日,程效育的妻子朱莉在上海普陀区长寿路妇幼保健院产下了一对双胞胎男婴,因为早产3个月,就直接转到儿童医院。然而,几个小时后,程就背着朱莉被迫决定放弃一个孩子。“儿童医院说两个孩子要六七万医药费,劝我放弃一个,于是我留了这个大的。”
6平米左右的空间,一张床、一台破电视机、一个桌子、一条被子、两把凳子,这就是记者看到程效育的所有家当。“我最怕人财两空,所以放弃了一个,没想到想保的这个也没保住,最后还是人财两空。”程效育哽咽了,一旁的朱莉则开始埋头抽泣。
程效育一直不相信医院所说孩子的死因。“我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的确有点屏气,但20天后就开始自己呼吸了,之前医生说情况很好,怎么可能突然一下子又屏气死了呢?”
老实巴交的程效育和妻子、姐姐无奈地离开医院,妻子边走边哭,引起了邹孝康家人的注意,于是赶上去把他们叫住了。“我这才知道他们也死了一个孩子。”
“我儿子为什么一下子就死了?30日我还去医院看过,孩子还笑了。我问哭不哭,医生弹了一下,他就哭了。我摸了摸小腿,还肥嘟嘟的。”死亡前父子的最后一次见面,深深地刻在程的脑海中。“我儿子进去交了3000,后来又交了4000,到现在一共交过14000,我目前欠债2万多,倾家荡产,儿子也没了,叫我怎么活呀?”程效育使劲地抓自己的头发。
程4年前来到上海,最早在街头卖过葱油饼,现在开车,一个月收入1000元。34岁的朱莉一直无业在家。自从儿子死后,朱莉整天卧床不起。在程家,记者看到朱莉床边挂着打点滴的器具。“我感觉自己也快死了。谁都有小孩,现在我们却连孩子死因也不知道。”朱莉说不下去了。
儿子的突然离去对程效育打击很大。“我这几天开车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前天在陕西路还差点儿撞到人。”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太累了,真想好好睡一觉。命运捉弄人,但愿醒来发现是一场噩梦。”
最怕对活着的孩子不利
就在女儿死亡前2天,双胞胎的父亲周金雄刚刚去申请了低保。“每个孩子每月200块,谁想到会死一个。”
残疾人周金雄的小女儿也是在11月1日凌晨死亡的。11月7日,记者终于联系到他,在反复劝说下,周接受了采访。“我是双胞胎,大的那个目前还在儿童医院,怕对活着的那个不利。”
11月1日凌晨1点40分,急促的电话铃声将周吵醒。“医院说孩子在急救,快过去。”周金雄赶紧穿好衣服出了门。天下起了小雨,地面很湿,从远在宝山的家中赶到医院的路上,他根本没有想到女儿会死亡,因为当天下午医生还在电话里说孩子情况很好。
3点半赶到医院,令周金雄奇怪的是,他们被院方直接带到了贵宾室,还客气地让他们喝水。这时医生也下来了。
“你的女儿病情发作,抢救不过来,死了。”
周一下子懵了。更接受不了这一现实的是周妻,她从来没有见过两个孩子,本来准备11月5日去见的。
“我女儿以前肺的确不好,但前阵子医生说好多了,呼吸机也拿掉了,怎么可能突然死了?”周问医生。医生没有更多解释。
9月25日,34岁的周妻在虹口区妇幼保健院早产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婴。“小女儿生下来1395克。因为早产,马上就被送到儿童医院。”
11月1日凌晨4点多,周家人带着丧女之痛离开了儿童医院。“这时候医院没有其他家长,所以我也一直没怀疑什么,直到第二天看报纸才知道,我女儿也是当晚死亡5个婴儿中的一个。”
40岁的周金雄原来是橡胶厂的司机,1993年腿部致残后一直在家,靠500块工资勉强度日。妻子是安徽人,没有收入。就在女儿死亡前2天,周刚刚申请了低保。“每个孩子每月200块,谁想到会死一个,我还来不及跟民政局说。”周金雄顿了顿,“我和其他家长不一样,还要为活着的那个担忧,很矛盾。”
家长的五点质疑
院方在出事后的沉默态度激怒了邹孝康,他提出了五点质疑,其中之一是:为什么会在短短几小时内死亡5个孩子
女儿死了,邹孝康对医院模棱两可的解释显然不满意,他一直觉得事情蹊跷。11月1日上午9点半,他和程效育相约来到上海市卫生局。“卫生局说昨天晚上一共死了5个孩子,但是他们依然没有给出原因。只是告诉我们如果有疑问,可以在48小时内送上海市长海医院进行尸体解剖。”
于是,两位父亲又来到儿童医院要求解剖尸体。
中午,邹孝康、程效育抱着各自的孩子,和医院的人一起把死婴送到长海医院。“解剖费用是每人3500,院方出的钱。”
3日上午,邹和程又一次来到儿童医院询问死因。但他们仍然没有得到明确答复。而且程效育明显感到院方对邹孝康和自己的态度截然不同。“对邹孝康很客气,因为他是上海人。我进去的时候,医生还和我吵架,因为我是‘乡下人’。”
“你还是赶紧把尸体处理掉,这样对得起孩子。”一位医生劝程。但程效育觉得,搞清楚死因才真正对得起孩子。
显然,院方在出事后的沉默态度激怒了邹孝康。他提出五点质疑:
一是下午4点开始抢救婴儿,而晚上7点孩子不行了才通知家长,为什么不早点通知?
二是院方对新生儿抢救情况和死因均未作说明,既未确诊,那如医生所说的抢救从何说起?
三是新生儿从出生以来健康状况一直较好,根据家长掌握的情况,没有发生过“经过重症监护室几次抢救,从死亡线边缘挽回生命,处于病情恢复期。”从病历到相关费用,也没有显示发生过类似情况。
四是在家长要求封存病例时,院方迟迟不答应,直到3小时后才拿出病例,这是为什么?
五是为什么会在短短几小时内死亡5个孩子?
他们是正常死亡?
院方的答复是,“我们这里是重症监护病房,工作就是抢救孩子,来这里的都是危险婴儿,婴儿死亡完全正常。”
11月8日中午,记者在儿童医院见到了新生儿重症监护中心主任汤定华。他参与了当天的抢救。对于家长的种种质疑,汤医生显然也有自己的说法。
据汤介绍,国际上一般把28孕周以下的新生儿定义为危险期,危险期死亡是非常正常的。而这次死亡的5个婴儿,其中4个孕周在28周以下。“都是急产的,出生体重大多1000克左右。这是极低出生体重,非常危险。”
“我们这里是重症监护病房,工作就是抢救孩子。像这样几小时内死几个孩子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来这里的都是危险婴儿,健康婴儿根本不需要送过来。说实话,婴儿死亡完全正常。”
对家长为什么很晚才得到通知的质疑,汤解释说,院方之前就和家长说过,如果发生紧急情况,肯定是先抢救孩子,然后才通知家长。“谁都知道肯定是抢救孩子更重要。”
“家长质疑当天为何来了那么多医护人员,其实也很正常。我一年起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被突然叫到医院来抢救的。”
上海市儿童医院是三级甲等医院,上海市儿童急救中心就设在这里。每天有许多患儿从其他医院转到这里治疗。
“每年收治新生重症婴儿起码有300多个,其中80%以上是早产儿,200多人用呼吸机。新生儿危重病人的死亡率大概是10%左右。因此抢救在这里就是家常便饭。”汤承认自己当时对家长说过,死亡可能是由于感染或者屏气。“患儿的情况很复杂。而根据临床经验,肺部感染和屏气致死的几率最大,因为婴儿的大脑还没有发育完全,经常会呼吸暂停。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要等尸体解剖以后才清楚。”
同时他还表示,其实早在10月27日就有部分婴儿出现过危险情况,病情反复得很厉害,但当时都被抢救过来了。“你能确信当天没有出现过停电、停供氧等突发情况吗?”记者追问。“绝对没有!”汤说。
五名婴儿属于正常死亡的说法,记者在上海市政府新闻办一位负责接待媒体的工作人员口中再次听到。
他介绍说,11月1日下午,卫生局就组织了来自上海市疾病控制中心、儿科医院等相关专家的会诊。“疾控中心对每个婴儿都取了样,并没有发现有共源性感染。同时专家们采用排除法,逐一排除了由于喂养、输液、氧气、设备、环境等原因导致婴儿死亡的可能性。”
据了解,11月3日,上海市政府新闻办在统一发布的消息中称,该五名死婴均属早产、极低体重新生儿(体重分别为1075克至1580克),分别为出生后1至5小时由各接产医院转入或急症入院,直接收于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救治。入院时有的伴有先天性心脏病、吸入性肺炎、中度贫血等疾病,有的伴有低体温、围产期窒息、呼吸窘迫综合征、低蛋白血症、心力衰竭等症状。据有关文献报道,这类病婴病情易变,病死率高。经专家会诊、流行病学调查、环节采样检验等,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五例病婴的死因与饮食喂养、静脉给药、输氧、设备故障、环境等因素相关,已提供的实验室报告也没有发现存在共源性感染。
也正是这则消息,使邹孝康、程效育对所谓的“正常死亡”结论的公正性和专家会诊的真实性产生严重怀疑。“死婴尚在解剖中,报告还没有出来,结论怎么就发布了呢?”邹孝康大为不解。
而邹孝康已决定,他将耐心等待尸检结果。他不排除诉诸法律的可能。
死婴档案
○ 邹丽娅,女孩,9月27日出生,属剖腹早产,出生证上记载的健康状况为“良好”,父亲52岁母亲36岁,10月31日晚21时15分在上海市儿童医院死亡。
○ 程大弟,男孩,9月21日出生,他是一对双胞胎兄弟的老大,早产3个月,他的弟弟因先天条件较差出生不久即死亡,但他也于10月31日晚在上海市儿童医院死亡。
○ 周囡囡,女孩,9月25日出生,她是一对双胞胎中的老二,生下来1395克,早产,11月1日凌晨在上海市儿童医院死亡。
○ 此外,上海市儿童医院还有两名婴儿在10月31日晚至11月1日凌晨死亡。他们的详细资料院方没有公布。
责任编辑:孙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