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十四日夜,我们宿在崂顶。 身为青岛人,能真正登上崂顶的,恐怕不多;能在崂顶宿上一夜,且看碧海青天、赏明月、听天籁者,则更少。所以对这机会,我是倍加珍惜。
整整一天,同朋友一起,忙碌里拍摄了不少的
崂山胜景,看奇石奇花,眺远山远海,盼云舒云卷,等雾来雾去……让那少男少女不断地在石阶上蹦蹦跳跳,作青春恣意状;请好友阿正,把那早已绘好的崂山风景,再装模做样地在画架上涂来抹去……一个镜头,又一个镜头,再一个镜头,再再一个镜头……拍个没完呢……既慨叹这崂山天工造化,又感悟这命运鬼斧神工,更惊异这人间奇境风云变幻诡异惊艳! 是啊。是啊。谁能说得清这一座道教圣山,千百年来看过多少曲曲折折、离离合合、坡坡坎坎、世事万千呢?
待至巽门关镜,导演兼制片人便告诉我们,今夜宿在崂顶。要抢晚霞里的落日、再抢明朝薄雾里的日出。
向导引我们走小路,沿着没有“路”的路登上崂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进入营区,一位身材精干、满面红光的汉子已迎出来,边热情握手边问:“请问贵姓?我是这里的中队长。姓任。热烈欢迎啊……”
我的双眼,已被带盐的汗水渍透,酸酸地睁不开了,只能一边应答一边握手说:“谢谢、谢谢了。登这崂顶,可真不容易!”那汉子便哈哈哈地笑了,说:“常登就熟了。我在这崂顶上呆了19年了。”
19年?我霎时便清醒了。
再拭了眼睛看这汉子,果然了得!不高却敦实的身材,朴实又睿智的面容,特别是那一双眼睛,诚实、精明、热情。一身蓝色军工服,肩上是少校的军衔。哦哦,这就是崂顶的指挥官———任春先同志。
任春先。38岁。1985年10月入伍,新兵连学习3个月,1986年1月到崂顶服役,一干19年,从小青年干到中年人,从普通一兵干到正营级的中队长,他是崂顶部队里在崂顶工作年限最长的军人,更是对崂顶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最熟悉、最有发言权的战士。
我在西部高原呆过23年,自然更懂得在艰苦卓绝的环境里坚持,是一种什么样的意志与品德。在任队长不大的房间里,我们便有了推心置腹的交谈。他没说自己,却说起了崂顶的大雪———那才叫真正的大雪———从军营的窗户里望出去,篮球场上洁白一片,战士们躺在“地”上,就可以把球“放进”篮球筐里。“你想想,那雪?有多厚啊?”他说。言辞里不带一丝畏难。他说起了军营大门口没有路,所有人进军营,都是从后门,从“房顶上”进来的。“我们决定修一条路,让汽车开到大门口。可是这是崂山啊?这是风景啊?堵住路的石头也是风景啊?可不能全破坏了。”于是,任春先带着战士们,用一点一点的炸药,一点一点地炸,炸了凿,凿了炸,用了一个月的工夫,在一道石屏式的石头里,保留了风景,打开了缺口,修成了通往军营正门的路。而这缺口的两边,“两屏石开,一路通营”,倒真成了崂顶的一道风景呢。他说起崂顶没有水,他们从山坡凿井,用一条条塑料管子插到一个个小小泉眼里引流,再汇聚到那方方的石井里,“条条细泉,一泓镜天”该也是崂顶的一处风景了。他们再用二级泵提升,终于解决了山顶无水之患,安定了军心。
许是这里的生活实在太寂寞?许是任队长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感情极深,他兴致勃勃地带我们参观了军营的图书室,奇石室,参观了他们从崂山采来的灌木做成的花圃,青岛市海拔最高的“菜地”。9月里,“菜地”里雪里蕻、小油菜、韭菜都翠碧欲滴,昭示着顽强的生命力。最让我称奇的是他们洗漱间里的一棵栀子,栽在花盆里如墨色的翡翠,生机盎然;那从山坡里移来的竹子,则挺拔峻峭,带着战士的英气!
任队长带我们登上崂顶的制高点,在那一柱圆形塔顶环望四顾——山苍苍兮云海茫茫,心澹澹兮神思渺远……
我想起了远在西北边陲天山、昆仑山上驻守着冷月边关的一代代英雄,想起了我在那片高原上度过的青春岁月,想起了烽火,狼烟,静阒无人的大戈壁……也不由得想起身边这位汉子,在云雾崂顶度过的7000多个白天与黑夜。他从山门到崂顶只需1小时15分钟;他结婚之后的十几年间,只和妻子、儿子在山下过了一次春节;他被部队记二等功一次,三等功3次;部队领导几次调他下山,他都婉拒了。理由只有一个:我行。我能在这儿坚持住。我和崂顶有了感情了。战士们也信得过我这个老兵……
农历八月十五凌晨的黑暗里,任春先着绒裤绒衣引路,趟草,踏石,陪着我的朋友们穿着军大衣,一起拍摄崂山日出。未进阳历10月,崂顶已朔风肃杀,颇有冬意了……
崂顶雾岚里,那日出并不理想。有云,有海波,有色彩,但不辉煌。任队长表示了很大的遗憾,他说,“要等个好日出,得花上工夫哩。”
他说得极对———
并不是每一个日出,都磅礴壮丽,金碧辉煌。但每一个日出,都昭示着我们,新的一天到来了,新的生命开始了,新的企望也随之而升起来了……
看着任队长不高却结实的身材,想着他对生活的这种热情与执著,记着他在崂顶度过的19年军人生涯,便想起了昨夜天青海碧我们一起赏月时,他说的一句话:山高不如人高!我在心里悄悄对他这话吟对了一句:春光难胜春先……
是的。任春先这位普通一兵,站在崂顶,就是崂山顶上最高的一座山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