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著名的摇滚歌手;周国平,著名的哲学家。崔健的音乐,周国平的文字都是人们所熟悉的,然而这两个人坐到一起进行思想对话却是非同寻常的。
广西师大出版社新近将其二人的对话录出版成书为《自由风格》,让动感的摇滚和沉思的哲学在一起交流碰撞。该书是崔健认可和参加写作的第一部文字作品,他在其
中表述了对于音乐、艺术、人生、社会等领域的广泛问题的见解。本版内容摘自该书。
小时候特幸福
周:你小时候一直住在军队大院吗?
崔:对,生在军队小院,长在军队大院。我爸那时是空军军乐队的,现在那地方在三里屯,工体那一带。
周:你最早的记忆能回忆到什么时候?我能记起4岁的事,往前就记不清了。
崔:我也是。
周:我记得小时候上幼儿园,4岁时考试,如果考好了,就能上小学。老师和我妈妈都站在我旁边,我拿起笔在考卷上面乱涂,涂满了就交给老师了,结果留级了,幼儿园多上了一年,所以5岁才上小学。那时候上学没有年龄限制。我自以为这个记忆很清晰,当然也可能是很早的时候听父母说过这件事,我误以为是自己的记忆了。这已经无法判断了。
周:你霸道吗?
崔:有的人说我霸道,有的人说我不霸道。都是相对而言,主要是看是在什么情况下。但我基本上不说粗话。我小学时候主要跟大孩子玩儿,可能跟小孩子玩儿时他们自然就要听我的。
周:你小时候野不野?
崔:院儿里的小孩野能野到哪儿去?也打架,打群架。打完架不跟家里说。
崔:还有小时候觉得特幸福。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特高兴。老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受苦,自己没挨过饿,没吃过食堂。
周:你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小时候特幸福?
崔: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特幸福,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一点儿都不夸张,玩儿,不光是觉得外国的小孩没我们幸福,农村的小孩也没我们幸福。我们都是院儿里的,我爸是军人,我妈是中央的,中央歌舞团嘛。
周:你在学校里成绩好不好?
崔:小时候好多个双百。那时候学习成绩特别好,老师特别喜欢我。
周:小时候是不是对语文有兴趣?
崔: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喜欢练字。现在我爸也还说我的字好看。我刚学吹号的时候,我爸去开家长会,语文老师跟我爸说,别让我练号,应该在文学上发展。
周:你作文写得好?
崔:也不是很好,我自己看不出,有错别字,大概是结构好。
周:你爸爸对你的影响大吗?
崔:我爸从来没有压制过我。我妈也没有。在我待业的时候他还老劝我别着急。
周:很多男孩一长大,第一个要反叛的人就是他父亲。你有没有这样?
崔:特别小的时候有过。
周:我看到过一个说法,说在你小时候,你头发长了,你父亲让你去理发,你总不爱去,后来说多了,你干脆去剃了个秃瓢儿回来了,表示抗议。
崔:没那么严重,夸大了。是剃了秃瓢儿,但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说我头发长,这是家常便饭。说多了才剃,但主要不是因为这个。
周:你中学时自己写什么东西吗?
崔:写三句半。但表演时我说第二句,说最后一句的那人是特逗的一个人,我不是。
周:这和你现在的说唱倒好像有一种连贯性。
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周:你是怎么从吹小号转而喜欢上摇滚的?
崔:一开始是喜欢上吉他,乡村味的那种音乐,我觉得那种音乐的魅力真是太大了。我看过一个电影《卡桑德拉大桥》,火车上有个人用口琴吹Blues,乡村味的那种,太好听了。然后我就写了第一首歌,叫《我心爱的吉他》,也是乡村味的那种,特别朴实的。
周:那是什么时候?
崔:可能就是二十一二岁吧,刚刚弹琴的时候就写了一首歌,实际上有点模仿电影里的那首歌。
周:那是你第一首自己作词作曲的歌?
崔:对。
周:那个东西留下来了吗?
崔:没录音。早忘了,词都找不着了。
周:在那个以后,在摇滚以前,还写过什么没有?
崔:有过一些。其实《最后的抱怨》也是一首老歌。
周:你那个《不是我不明白》是什么时候写的?
崔:那是1985年。
周:哦,1985年,这么早。你那时候跟摇滚乐就有接触了吧。
崔:1984年就接触了。那时候听得多了。
周:那时候听过说唱吗?
崔:听过,太喜欢了。
周:开始听是什么感觉?也就是说一说当时你为什么这么喜欢。
崔: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创作上比较自由,跟个人的关系比较近,觉得一下子把自己与音乐的关系拉近了。
周:你的创作欲好像就是被摇滚激发起来的,那段时间写了不少歌,《一无所有》也很快就出来了。
崔:好像是在1985年的年底,参加了一个活动,一个流行歌曲的大赛,就在东方歌舞团的一个排练厅里边,坐了包括王昆、李双江等当时音乐方面的红人组成的评委。当时我们有刘元、王迪、黄小茂、我四个人。我们拿了一个鼓机,一个音箱,一个效果器,是朋友做的效果器。我拿出了两首歌,一首是《不是我不明白》,还有一首是《最后的抱怨》,后面一首是非常非常压抑、非常非常蓝调的,跟后来的版本不太一样,但是我现在演出尽量争取回复到老的版本。当时唱了这两首歌,连复赛都没有进入,但给他们留了很深的印象,把他们吓了一跳,流行歌曲怎么会是这样的。所以,几个月以后我们才有机会去参加那次世界和平年的演出,那个时候就写了《一无所有》。
周:就是工人体育馆的那一次,是他们让你去的?
崔:百名歌星演唱会,为世界和平年搞的。当时郭峰写了一首歌《让世界充满爱》,那首歌要求的是大规模的合唱,全国各地请一百名歌星,像蔡国庆、孙国庆、李玲玉、杭天琪,多了,其实当时什么也不是,现在都成了大腕,都是那个时候出来的。其中又选二十多个独唱歌手,要在合唱之前组台,我问是不是都应该自己写歌,回答说当然自己写的更好了,我就自己写了一个,就是《一无所有》。
周:是为这次会写的?
崔:就是为这个会写的,在演出前写的。当时排练的乐队是最棒的阵容了,张勇弹吉他,梁和平弹键盘,程进打鼓,完了王迪、刘元也都去了,就是和我们一起演唱,伴唱,拿着吉他,刘元吹唢呐。
周:1986年5月10日那一天已经成为传奇了,中国摇滚乐的历史就从那天你踏上舞台的一刻算起。我看了一些版本的叙述,甚至你那天穿的衣服也已经众说纷纭,有说是旧军装,有说是普通褂子,还有说是大清帝国时期的长褂,共同的是你穿得很朴素,两只裤脚一高一低,与别的歌星的华丽服装形成了鲜明对照。你那天到底是穿什么衣服?
崔:从来没穿过大褂,那天穿的就是农村的大马褂,对襟。是王迪他爸的。冬天套棉袄的,夏天就显得特长。
周:你好像对演出时的服装不太在乎。
崔:我们就是顺其自然,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这对我们来说就是最长久的。中间不换装,换装讨厌,我看人家换装就觉得恶心。
周:你没有专门的演出装?
崔:没有,从来没有。讨厌这事,看见自己有演出装就烦。演出时想到自己要去换一身特不一样的衣服,挺讨厌的。这玩艺儿可能也是岁数到了,这都是年轻人玩儿的事,年轻人玩儿一点不做作,很自然。让我也去玩儿就太恶心。
周:这是一种自信。
崔:对。看他们那样,我觉得他们不自信,成天换。孩子们多变,孩子们喜欢穿个新鲜样儿,这可以理解。他们内心里并不自信。当然跟场合有关,有些大场合我们非常严肃,讲究灯光、场子,这完全是个制作概念。
周:我们回到那一天,我看报道,大家都承认你唱出第一句就把全场给震了。你自己那时候是什么心情?
崔:我当时唱那歌时就想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了,其实也没想太多,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演出后我们走在大街上,看见有的小孩在学我们上台的动作,学我们舞台演出的动作,哈,我就知道他们喜欢,一帮小年轻的,其实他们看见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是谁。完了就回家了,特别安静,我喜欢晚睡觉,睡觉之前在大街上走,当时觉得有些压抑,是另外一种感觉,觉得太容易了,好像是被时代贿赂了。没过瘾,是这种感觉,没有淋漓尽致,可能是因为只唱一首歌的原因。唱郭峰《让世界充满爱》,也能感觉这首歌对我的情绪不适应,发现别人唱的都是比较实在的那种声音,我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反而唱得比较虚,唱得特别虚。
周:你现在再唱《一无所有》,感觉和那时候很不一样吧。
崔:现在要唱那歌,就会在音乐上处理好,怎么样唱得舒服,比较音乐性,否则唱那歌一点兴趣都没有,那种激情都已经过了,我想冲动都不在那儿了,就是那种爱谁谁的感觉,那种情绪已经表达不出来了。完全让我投入的话,我就只能唱那些甚至我都没有想到的东西,我自己要选择一些题目,完了把自己做到忘我的时候,我就舒服了。你自己设计好一个东西,让你自己把自己震撼了,做激动了,汗出来了,然后高兴了,这就是你要找到的东西。
周:在那次演出会后,好像很快就出磁带了。
崔:马上就录音了,出了一个专辑,叫《百名歌星演唱精选》,第一、第三首是我的,第一首就是《一无所有》,第三首是《不是我不明白》,专辑的封面也是我的照片。出了这个带子,卖得特别好。那个版本的《一无所有》和《不是我不明白》现在很难找到了,那个版本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很喜欢。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两首歌整个的录音费、稿费什么的,所有报酬是700元,当时觉得很多了。在这之后,我自己的专辑才有人预约,预约以后马上就开始,那时候歌很多,马上就能进棚了。那时候出专辑真是手到擒来的事,马上就能够录音,那时候我已经有十几首歌了。
女性魅力:健康的风骚
涂:记得有一次和崔健聊关于女人的问题……
崔:差点儿没吵起来,终于发现……
涂:终于发现崔健很固执,有些问题带有他自己非常强烈的观点。
崔:来自生活。
涂:是自己强调来自生活,我觉得是代表男人看女人的偏见。
周:他只能作为男人来看女人。
崔:代表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
周:对,只能代表自己。如果代表所有的男人来看所有的女人,就很虚假了。
涂:我肯定只能代表我自己,但是我的看法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崔:那是你碰到了好老公呀。
涂:那是相互的。人生来不是坏与好的问题,如果你好他就好,如果你坏他就更坏,一定是这样子。信任也是这样,一旦信任产生危机的时候,就会变成一种恶性循环,然后你看他什么都不像,其实他明明非常诚实地告诉你这件事,但你变得彻底不相信了。
崔:信誉没有了。
涂:对,信誉没有了。因为你的不信任,他那时候又特别坦诚地告诉你这件事,他遭受的打击就更大。然后就是造成这样的恶性循环,怀疑他任何事都没有基础。
崔:阶段性的。感情有了相对的一个归宿,有了着落的时候,就是和没有着落的时候不一样。或者不可靠的一个对象接受你的感情,你怀疑一个女人,但同时你又必须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又是另外一个样。
周:实际上你对异性的那种判断,和你自己在异性那里的遭遇是分不开的。遭遇又是会变化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所以你的判断也会变。
崔:男人的感情方向是前后摆动,女人是上下浮动。这两个人正好是这时候一个上去,一个下去,就出问题了。男人有的时候想进入,有的时候想逃,女人就是情绪低落和高涨。这是《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这本书上写的。
周:我看女人现在左右摇摆的也越来越多了,比以前多多了。不愿意在一个位子上,她还是愿意有一个更大的空间。
涂:随着女人经济上的独立,她就越来越不依赖于男人,谁也不愿受人控制。
崔:你还是把男女关系看成了一种经济上的东西了。
周:现在有的女人非常独立,完全不是经济上的原因。
崔:我觉得这种东西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当你自己不想选择的时候,你的身体告诉你,不是说你想选谁就谁。爱情永远是被选择的,不是选择的。我看过一个法国电影,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好。一个男人已经受伤了,这时他以前的女朋友还是打了他,打了以后他就哭了,他说你冤枉我,实际上我爱一个人不是我想爱就爱的,你爱我没办法,我不爱她也没办法,爱情不是我能选择的。
周:是爱情选择了他。
涂:那个女人能接受吗?如果那个女人觉得这不是爱情,问题就复杂了。对你来讲爱情是不可以选择的,对她来讲爱情也是不可以选择的。
崔:如果能把理性溶进爱情里的话,这需要双方的宽容,就是在男人想摆脱的时候,男人经常有摆脱心态,女人要理解。但女人在上下浮动的时候,情绪最低落的时候,男人也应该理解。实际上两种人肯定是不一样的,大家在一起生活,要付出共同的努力,特别的和谐只是阶段性的。
崔:但是说一千道一万,爱情大部分是年轻人追求的事。到老了,当你以为你真正明白的时候,你是否还有勇气继续追求它。
涂:我看梁实秋七十多岁时候的爱情一点也不逊于年轻人。
周:我觉得有点做作。那时候他需要这种感觉,所以他拼命地往这种感觉上面靠。他这种年龄写少年人那种风格的信,我觉得是可笑的。
涂:你觉得不真实吗?
周:不真实。他很多地方是用文字在欺骗自己,自己得到一种陶醉。我那时看了个开头,就看不下去了。他就是感情真,也不应该用这种表达方式。你看他写文章多理性啊,他以前的散文都是很理性的,他是很明白事理的人。
涂:但这是感情啊。把感情看成年轻人才拥有,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
周:感情当然不只是年轻人才拥有的,不过方式肯定不一样。
崔:我觉得大家都说初恋是最美的,实际上不是的,也许黄昏恋也是初恋,每次都不一样。譬如毕加索,他最后跟小女孩结婚的时候也一样疯狂,那女孩才19岁,他一样把自己当成20岁的小男孩,非常投入。你自己看一个女孩的时候,就是自己在照镜子,你就觉得你跟她一样,就是这种感觉。
周:对,疯狂不受年龄限制,真正在恋爱的人不分年龄都是年轻的。我受不了的是那种文字,何况收信的人也四十好几了。毕加索就不会写这样的信。我觉得女人的年龄是重要的,除了很少的例外,能够让不管什么年龄的男人都疯狂的必是年轻的女子,那样才会有一种自然的挑逗力量,否则的话,往往就是比较理性的关系。我不是说这种关系一定不美好,但肯定是比较理性的。
崔:我发现我总是接触22-27岁之间的女孩,也许是觉得这个年龄是又成熟又前途无量的,有些女孩再大一点儿,她们就慌了,没有信心了,这个东西是女人总要想的问题,实际上男人不一定在乎她的年龄。
涂:不在乎她的年龄,可是你自己说只喜欢22-27岁这种年龄的女人。
崔:如果女人不是浑身散发着那种健康的风骚,而是颓废的风骚,就不对了。但是到30岁以后,她自己就会失去自信。这就是女性要解决的问题。
涂:你把所谓女性要解决的问题描述一下。
崔:就是不自信,30岁以后的女人没有自己真正爱的男人,她就觉得自己嫁不出去了,没有孩子,没有着落,父母的压力,社会的压力,包括男人对女人生理上的排斥,自己就不自信了。男人到40岁的时候还可以重新开始,而女人到30岁的时候就不太容易了。不是说我看到所有女人都这样,有些女性真是有信心做事,这种朝气在职业上在很多地方都能体现出来。很多年轻小伙子崇拜成熟女性,他能看到这种朝气,总是在寻找这个,也许我们没有找到,也许我们的行业跟人家不一样。
涂:我还发现很多搞摇滚的人是跟外国的女孩,我看到很多,这是一种时髦,还是因为外国女孩能理解他?
崔:也许是能理解,摇滚音乐来自西方,西方人是愿意接受这种信息的一个圈子。但也有很多人感觉不合适,生理上不合适。我有一个想法就是,相对于中国女人与外国男人之间的性关系,中国男人与外国女人之间的性关系是平等的。但是,我觉得到最后来说,实际上都是个人的,不管西方和东方,都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人种差异。
(注:涂为崔健与周国平的朋友涂玉艳女士。)
责任编辑:孙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