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關于賠償款的問題,趙作海每天的說法都在變化。有時候說,我不在乎錢。有時候說,錢太少,我要再要65萬。更多的時候,他說公家給多少,我都認了。
趙作海新生。
5月11日,出獄後的趙作海在妹夫家中休息。本報記者 李強
5月11日,趙作海與十多年未見的姑姑交談。 ■ 人物簡介 趙作海,58歲。河南商丘市柘城縣老王集鄉趙樓村人,被稱作“河南版佘祥林”。 1997年,趙作海與同村鄰居趙振裳有矛盾,趙振裳趁夜砍了趙作海後逃走。1999年村里發現一具無頭尸被認作是失蹤的趙振裳,趙作海被刑拘,2002年被判死緩。今年4月30日,“死者”趙振裳回到了村里。 今年5月9日,趙作海被無罪釋放,5月13日拿到國家賠償款65萬元。 “出來我一共鞠了三個躬。” 5月15日,商丘市柘城縣老王集鄉趙樓村,趙作海伸出三個手指頭,抬著頭,眼楮往上瞟︰那都是上頭的領導,大官。 “我看你給縣長鞠躬了。”人群中有人喊。 趙作海搖搖頭,縣長?那是市委書記!“你鬧著玩呢你。” 停了半晌,他說,拿錢的時候我可沒鞠躬。為啥?錢少,越想越少! 11年前,趙作海被認定殺了鄰居趙振裳,後來被判了死緩。11年後,趙振裳回到村里。 5月9日,趙作海出獄了。“跟做夢一樣”,他說想起來就覺得自己還在夢里。 怎麼就進去了,怎麼就出來了。 “一輩子就和翻篇一樣。”他說。說殺人了就殺人了,說放了就放了。 “想得我腦子疼。”趙作海說他也想不清楚了。“公家能想清楚就中。”對他來說,最實在的是拿賠償款,蓋房子。 65萬 他說,知道我為啥按手印?先摸著錢再說,他怕“不按連65萬都沒有” 誰也不知道趙作海把支票放在哪里了。 “我拿命換來的,我能讓你知道?”5月15日,趙作海揣著65萬元的支票去了銀行,周末不能辦理。他說周一再去,“拿著卡才踏實”。 拿到賠償款的頭一天晚上,他幾乎一夜未睡。他跟妹夫余方新說,錢是我自個的。我要給三個兒子蓋房娶媳婦。 他的頭常年“嗡嗡叫”,他說是屈打成招落下的病根。有了錢一定治一治。 拿到錢,趙作海想了幾天,不治了。他說,這病熬一熬也就過去了。治病要花錢,不劃算。 他看重拿到手里的錢,“摸到一個是一個”。 5月11日晚上,談賠償的人11點多到了趙作海家。整個談判持續了近兩個小時。 過程中趙作海很少說話,姐姐趙作蘭在旁邊看得著急,“他就光會嗯嗯嗯,中中中”。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給我多少我要多少”。 他也提出過覺得少。對方說,按文件就是那麼點,你不能貪多。 凌晨兩點,他撐不住了,要按手印。趙作蘭急了,跑出去給叔叔趙振舉打電話。 趙振舉電話里交代,“不按,哪有深更半夜按手印的”。趙作蘭跑回來,趙作海已經按了。 趙作蘭急得拍大腿,趙作海一扭頭進屋睡覺了。他有自己的打算。他說知道我為啥按?先摸著錢再說,“不按連65萬都沒有”。 出獄不到十天,趙作海“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了”。 他還有個總結,他指著自己的嘴,“嘴還是這個嘴,但它分叉了”。 啥叫分叉?一邊對政府,一邊對記者。 政府來人看他,他會說感謝政府,感謝黨。 “我不接見你們。”這是趙作海對記者常說的一句話。他經常把自己關在屋子里,頭上裹條毛巾,往床上一躺就是半天。有時,記者快到的時候,他騎著一輛車子偷偷從村子的小路跑了。 也有的時候,他說哎呀,我不接見了,我走了,但是屁股並不離開板凳。 關于賠償款的問題,他每天的說法都在變化。有時候說,我不在乎錢。有時候說,錢太少,我要再要65萬。更多的時候,他說公家給多少,我都認了。 “我不願意見你們?我不願意多要錢?”趙作海偷偷地對記者說,沒辦法,政府有要求,少見記者。 趙作海說,你們走了,我咋辦。他伸出兩只手使勁往地下壓,“強龍還壓不住地頭蛇呢”。 他用他當初挨打做例子,當時叫你往東,你往東他還說你拐彎呢。趙作海嘆了口氣,邪不壓正,正還不壓邪呢。 先穩定住,再說吧。他掏出幾個記者的名片,“我都留著呢”。 1800元 听到記者提他欠趙振裳1800元,趙作海摔門進屋。對于趙振裳,他恨,又有點感激,若非對方回村,他不會有今天 5月13日,拿到65萬元賠償的時候,有記者問了一句,你欠趙振裳的1800塊,咋辦? 趙作海“ ”地摔門進了房間。他嚷起來,我不認識他。 不過,1800元這個數字,趙振裳記了十幾年。 這是他和趙作海反目的直接原因。到現在,趙振裳還說,因為這錢,他一輩子對趙作海不愧疚。 兩個人從小玩到大,關系親密。趙作海和他到延安打工三年,兩個人一個鍋里吃飯,一個床上睡覺。到最後,趙振裳沒有拿到工錢。 他恨趙作海,他認為趙作海昧了他的錢。這錢他本來是準備買媳婦的,“那時候買個媳婦350塊就夠了”。那是他成家的唯一希望。他打了一輩子光棍。 知道趙作海拿到了65萬賠償款,趙振裳平靜地打趣,“他又不給我,問我做啥”。 至于那1800元,趙振裳說,他願意給就給,“不給我也不說啥”。 在村里人看來,兩個人的仇恨並沒那麼深。“他倆遲早說話”,村支書李忠願說,這麼多年了,啥事都過去了。 兩個人的關系,趙作海說,“先退化退化再說吧”。對趙振裳,他恨,又有點感激。趙振裳要不回村,沒有他的今天。 現在的趙振裳天天坐在村邊小橋上吹風。他老了。 佷子是他最親的人。佷子對他說,“人家落了個財神爺,你落了個病身子”。“你是不是發孬,老天爺找你呢”。 趙振裳就這麼听著。有時候還是不服氣,他說病好了,我還出去。要飯也比在村里強。 他的病只能越來越壞。他說沒準哪天就不能說話了,癱瘓了。能拿到低保,“我才能活著”。 他說,除了趙作海欠他錢,他能記得的是,甘花(化名)還欠他150塊。 他說,我對她好。她女兒病了,我帶著看病,給她出了150元,她一直沒還我。 甘花是趙樓村的一個女人。她曾經被稱為趙作海和趙振裳共同的相好。都說因為她,趙振裳砍了趙作海一刀。 一個女人 “我連趕個集都抬不起頭來”。甘花說,11年里,所有人都說,趙振裳被她害死了,趙作海的家被她攪散了 甘花記得欠趙振裳的錢。她說,俺小孩有病打吊針,他幫忙了。 甘花從甘肅嫁到趙樓村。丈夫比她大二十一歲。嫁過來的時候,家里只有半桶煤,一個鍋。 丈夫長年在外打工。種麥、收麥、過年,一年回來三次。 她圖丈夫脾氣好。有時候說著說著她會笑自己,啥脾氣好,就是個窩囊包。 她說當年丈夫出門在外,趙振裳會幫她干活。按照村里的輩分來說,趙振裳是她的叔,趙作海則叫她嫂子。 她從未承認跟兩人有關系。她說,當初兩個人都喜歡到她家里。彼此懷疑對方和她好。 趙作海被抓後,她也被抓了一個月。她說自己被打了,被逼承認和趙作海的關系。 這11年,“我連趕個集都抬不起頭來”。她說,所有人都說,趙振裳被她害死了,趙作海的家被她攪散了。 “落了一身的灰。”她想撢干淨。 甘花性格潑辣,“丟人已經丟到全國去了,我還怕什麼”。趙作海回來的第二天,甘花來了。一進門,她坐在趙作海旁邊,一句話不說。 趙作海看了她一眼,繼續接受采訪。話明顯多了起來。 甘花提要求,她要告趙振裳的佷子,當初是趙振裳佷子報的案。“我要我的清白”。 趙作海答應了,“你說咋弄就咋弄”。 甘花也不知道咋弄。她就知道一定要弄。她說,不弄村里人以為她虧心。“不弄,我兒子連媳婦都不好娶”。 她去找了趙振裳︰“你說我們有沒有關系?”趙振裳說沒有。他的佷子在旁邊哼了一聲。 這不是一個誰都願意去探究的真相。 過了幾天,听說甘花要告,趙作海語氣平靜,她告她的,和我有什麼關系。他說,我自己都難保,我管別人干什麼。 趙作海的臉上有一道深疤,每次記者問到,他的臉都會一沉。那是趙振裳砍的。 三個人里面只有趙振裳肯說起1997年那個下著小雨的深夜。他說,他在甘花屋子里砍了趙作海一刀。甘花在旁邊。他以為趙作海死了。他跑了。 兩年之後,一個無頭尸體被發現,被當成趙振裳。 趙作海還記得,發現尸體的當天,天剛黑,他一回家就被抓了。 那個時候,趙振裳已經在太康縣拾破爛為生了。 6分 一月6分,夠120分,能從死緩減成無期了,再120分,又能減刑了。能掙到分,趙作海就能睡踏實 出獄和入獄,對于趙作海來說,“都跟做夢一樣”。 在監獄里,趙作海唯一的念頭是,“掙分,減刑,減刑,掙分”。 一個月六分,他沒有被扣過一次。 “沒有人比我更听話”。他不申訴,他不喊冤,因為申訴要扣分。 他不敢當著人哭,“看見了又扣分”。他有時候會躲在廁所里哭,出來別人問他怎麼了,他說,眼楮迷了。到後來,外面的事情他都不再想了。一天下來,能掙到分,他就能躺在床上踏實睡覺。要清白,不如要分。 夠一百二十分,他能從死緩減成無期了。再一百二十分,他又能減了。 出獄前,又是他減刑的日子了。監獄里的人因為趙振裳回來的事情,提審他。你殺人沒?我殺人了。真殺假殺?真殺了。 趙作海回憶起來,呵呵笑。人家都知道了,我還一直說殺呢,為啥,我說不殺,萬一不給我減刑怎麼辦。 除了掙分,就是攢錢。 妹妹給他的錢,他不花。每個月有6塊錢,他也盡量存著。 他害怕永遠都出不去了。他說老了不能動了,誰肯幫?有點錢,買點煙,遞個煙,別人就能搭把手遞口水。 出獄時,他帶出1200多塊錢。伴隨他的,還有被磨平的脾氣。 村里人對他以前的印象是,脾氣大。趙作蘭說之前的弟弟,“脾氣就像換風一樣”,一下子就急了,一下子就好了。 趙作海其實本姓徐,他當年是母親改嫁帶到趙樓村的。 趙作海力氣大當年是出了名的。曾經和別村的人摔跤,兩個人扳的臉都黃了,也沒分出勝負。他力氣大,也就不服人。村里人說他從來不怕誰。 在村里,趙作海也被看做一個能人。當過兵,能做點賣青菜的小生意。 現在的趙作海提起自己的脾氣,“經過那一場,還有啥脾氣”。他說現在是別人說啥是啥,“听公家的”。 他說能把家圓起來最重要。其他的,都無所謂。 兩塊錢 趙作海當年脾氣暴躁。妻子說,有一次丟了兩塊錢,趙作海說是她偷了,一直打她 家早就破了。 妻子趙小齊(音)在他被抓之後的第三個月,就改嫁了。 趙作海說,他是在出獄後才知道妻子改嫁的消息。他以為妻子不看他,是因為摸不到開封監獄去。 他說,等記者都走了,他要去趙小齊家里,問問她回不回來。 “我死都不回去。”趙小齊坐在與現任丈夫的家里,盯著腳上的鞋,語氣堅定。 她和趙作海都不記得是哪年結得婚了,“在農村,記啥時間”。 他們是同村人。趙小齊和自己的弟弟要和一家人“換親”。後來,趙小齊死活不願嫁給那個男人。趙小齊的母親托付趙作海把女兒送到姐姐家去。 半路上,趙作海帶著趙小齊走了。 趙樓村很窮,窮到很多人都娶不上媳婦。有人買媳婦,“有人騙媳婦”。 後來,他們回到村里搭伙過日子。生了四個孩子,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趙作海離開的十一年,趙小齊連趕集,都繞過趙樓。 她說趙作海脾氣暴躁,經常打她。一個兩塊錢的故事,她講了十幾年。 她說,兩個人過日子,她手里沒有一分錢。有一次,兩塊錢丟了,趙作海說是她偷了,“一直打我”。 趙作海被抓後,她在路上踫到了到集市上換面粉的劉本雲。她說,我想找個吃飯的活路。幾個月後,她到了劉本雲家,劉成了她新任丈夫。 劉本雲說,來他家里的時候,趙小齊穿著補丁褲子。到了這個家,她才享福,“五年買了五個襖”。 趙小齊帶走了她跟趙作海的小兒子和女兒,到劉本雲家里,又生了一個兒子。 听到趙作海回來的消息,她病了一場。 當年,她也被抓到派出所,關了近一個月。挨打,挨罵。現在,她見了小轎車還害怕,當年抓她的就是輛小轎車。 她說,沒有趙作海,她當年受不了那麼多罪。 她不回,也不想見他。 趙作海被問到與趙小齊的感情,他笑了。他說都十一年了,還有啥感情。把家圓起來,都回來,就好了。 沒感情也能過。 四棟房 趙作海一直都覺得虧欠孩子。他說要給三個兒子各蓋一棟二層樓,給兒子娶媳婦。給自己也蓋一棟,自己也“享享福” 最重要的是兒子們。 人這一輩子活個啥?趙作海說起這個話題就興奮。 他說農民一輩子終身大事,就是給兒子娶媳婦,蓋房子。辦完這件事,以後喝涼水都是甜的。 蓋樓,一定要蓋樓。他用手比畫著,二層的,村里最好的。 一個兒子一棟樓,再給自己蓋一個,“我也享享福”。 趙作海算了一下,六十五萬元,蓋房子都不夠,“你說我能不嫌少”。 他覺得虧了孩子。 他和趙小齊被抓走的那一個月,“孩子嚇得躲到坑里去住”。村里人說,因這個事情,四個孩子都嚇得不機靈了。 兩個孩子趙小齊帶走了,剩下的兩個沒人管。後來村里決定,誰種他家地,誰就管他家孩子。 甘花養起了這兩個孩子。加上自己家的,她養了五個孩子。“一天能吃進一鍋饃。”甘花說。 村里人都背地里笑話她,“你虧不虧”。 甘花家的房子看起來都快塌了,四十年沒修了,家里沒錢。兩個孩子長到一定歲數,甘花的丈夫帶著他們去打工了,“能照顧他們”。 趙作海當面對甘花說過,你照顧我兩個孩子,我謝謝你。 甘花說沒啥,我種著你的地。 再後來,提到這個事情,趙作海就說,她幫我養孩子,那她還種我地呢。 65萬的賠償下來,劉本雲問記者,我幫他養倆孩子,給不給我撫養費。 趙作海听到,說這些錢我還不夠,我能給別人? 他的三個兒子都在北京打工。兩個是建築工,一個在廠子里看機器。怕走了不給工錢,趙作海出獄後,有兩個兒子沒回老家。 5月13日,大兒子換了一身新衣服,坐火車回來了。 剛見面的生疏讓兩個人什麼話都沒說。趙作海後來說,沒想到兒子長恁高了。 他給二兒子、三兒子都打了電話。三兒子有點猶豫,他已經改姓劉了。他說,兒子,你慢慢想,爸等你答復。 飯桌上,趙作海跟大兒子說以後給你蓋房娶媳婦。 兒子“嗯”了一聲,之後兩個人默默把桌上的菜吃完了。 出獄後,趙作海落淚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不過提到兒子,說起兒子到監獄看他不叫爸爸,他每次必哭。 哭著哭著,他把頭埋在胳膊里,輕輕跺著腳“他不叫我一聲爸,他不叫我一聲爸啊”。 這個傷痛他忘不掉。 他還有一個女兒,十八歲就嫁到了安徽。村里人說,說是嫁,和賣也差不多。 至今沒有人知道,趙作海的女兒听說父親的事情沒有。 趙作海準備去安徽一趟,他說要讓女兒知道,爸不是殺人犯了。 不是殺人犯了。 兒子就好找媳婦了。 出獄之後,他看著村里有人蓋起小樓。 趙作海不服氣,他說,我要不進去,我一家過得不比他們差。 可惜,“路走過了,你就不能往回退”。 他說深一腳淺一腳他也走到今天了。“我真沒想到我還有今天”。(記者 張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