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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守岁
【除夕夜,里院一片祥和气象,山东大戏院里却险象环生。】
1936年1月23日,除夕,多云
一夜连两岁,五更分二年。腊月廿九就是除夕,不知不觉间,一年的光阴,就在这样提笔疾书时从指缝中溜走,抓不住也留不下,让我这即将24岁的年华,空留下几许惆怅,几多感慨。明天会是什么样?又有多少或喜或悲的故事,将会在前方等我?
脑海里这么胡思乱想着,心急的孩子们已经点燃了爆竹,一声声闷响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来。过年了!无论经历了多少风霜,终归是辞旧迎新的气象;无论走过了多少波折,毕竟一家人还能够欢聚一堂。且让我放下杂七杂八的念想,详细记录下这一天的遭遇,也算是向即将走过的这一年,郑重道别。
1、辞旧迎新
“少年郎,采槟榔,小妹妹提篮抬头望……”一大早,大哥忙着调他新置办的“电匣子”,急不可待的春宝和秋宝上蹿下跳,一番跃跃欲试的样子:“爹,这歌好听”,“让我来拧拧看看”。大嫂忙解下围裙,上去各逮了俩人一只手。
“今天过年,你们俩乖点儿,来来来,爷爷给你讲讲咱李家的老祖宗。”爹在中堂指挥“挂柱子”,我给他打下手,已经妥帖地铺了一层粉红色衬布。老祖宗的吸引力,俨然不敌俩宝对电匣子的兴趣,爹笑着摇摇头,对着娘嗔怪道:“看你把他们惯的。”又回头朝我叮嘱:“电匣子里头都是些歌舞升平的萎靡之音,老二,你写的那些电影,听说也不怎么合规矩的,街坊邻居也都在议论呢!“爹,都是祝三那帮人捣乱瞎说,他们的话你也信。”“无风不起浪,可不能让人家说闲话。”娘低头将供品盘子摆摆整齐,又抬头瞧了瞧爹的脸色。
其实,爹说的一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街坊们这没来由的质疑,也正中了祝三那帮人的下怀,我不禁想起几天前,在报馆发生的那一幕。那天我和王升完成了采访,回到报馆,胡主编刚挂了电话,将我俩招进了主编室。“最近外界对劫后桃花的报道,似乎颇有些说法啊!”“不知主编说的是哪一篇?”“劫后桃花影片春节将在青首映,在山东大戏院明星公司之有声片《劫后桃花》,系前本市山东大学教授洪深所编剧,洪深以数十年之在青岛居留经验……”胡主编竟然将前几天的稿子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脸上丝毫也瞧不出什么表情。我大着胆子问:“主编所指,莫不是有人所谓的有伤风化论?”胡主编不置可否,只是苦笑一声。我有些急了,大声说:“那都是祝三那些人搞的鬼!这电影虽然儿女情长的情节不少,但主旨里的爱国热情却是贯穿始终的……”
王升悄悄拉住了我,咳嗽一声问:“那依主编之见,我们该如何是好?”胡主编拿起烟斗吸了两口,若有所思地说:“我看,这迎年观察还不能停,而且还要往大里做,中山路、劈柴院周边的影院戏院也要多写写,老百姓过年的热闹劲,怎么精彩怎么来!”“明白了,我明天就带李进过去采访。”王升边痛快地答应着,边朝我使眼色。胡主编也欣慰地笑笑,挥挥手示意我们可以走了,转过身,却听见他仿佛喃喃自语的叹息:“这些地痞闹不出大动静,值得担心的是日本会馆里养的那些浪人,最近却是异常平静呢……”
王升拉我走出报馆,才悄悄地说:“主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能看不明白那些地痞的把戏呢。只是电影尚未上映,不明真相的百姓容易被蛊惑,这时候在报纸上争论正中了祝三的奸计。我们这两天把迎年观察做出大文章来,节日里听戏看电影不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嘛!”
2、合家团圆
这一阵迎年观察做成了专栏,我和王升每天都要准备足够的素材,忙得不亦乐乎,家里的事一点都搭不上手。好在,还有大哥大嫂,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大哥整日帮爹打理铺子里的生意,最近是铺子最忙活的时候,正逢了生意红火的销售旺季,又要清理一年来往账目,索取积欠,到了除夕才得了些清闲。娘平常也是不太讲究的,年下却是例外,大嫂也早早与街坊邻居筹备起来,枣饽饽、鱼花、刺猬、盘虫蒸了一大锅,逐一用红颜色点个红点,图吉利。
最近借采访之机,帮家里办了些年货,年夜饭都派上了用场,八盘八碗都上了桌。新鲜的苹果、橘子是要上供用的,我买了二十几只;每斤一角五分的黄花鱼也有五六斤;鸡蛋一百枚整个正月都够用了罢;白菜萝卜与豆腐是炸了丸子和包了素馅饺子的。台西镇屠兽场中,猪肉供不应求日日售罄,幸亏托人留出了上乘五花肉,今晚是做了四喜丸子和红烧肉的,肥瘦相间最是解馋。
说实话,逛市场于我是考验,这下也算接了把地气。王升虽是南方人,却常独自在青岛过年,反倒比我熟络和勤快得多。这些日子四方路上人声鼎沸,纸香火炮垛成垛,蔬菜水果堆成堆。①各色商铺货摊从四方路摆起,东至芝罘路,西达潍县路,有上坟请祖宗用的香烛纸箔,也有供神用的烛台、财神像,年画、对联自是不必说了,各种水果肉菜、鞭炮,也应有尽有……“王升来家吃年夜饭吧,多添一副碗筷而已。”应了娘的这句诚挚邀请,王升爽快地应允了。的确,有了王升的指导,年货办得齐整不肖家人操心不说,这段时间我写稿子也颇为得心应手。
除夕夜的团年饭隆重又冗长,向祖宗牌位供上了瓜果和第一碗饺子,家宴才正式开始。放鞭炮、吃饺子,饭桌上,娘又提起了我成家的事,我一个劲儿搪塞,却推脱不过。“今天李家祖先都在家过年,你也该早早娶个媳妇,好让老祖宗放心。”爹说这话时甚是严肃,俨然老祖宗就在眼前。那巨幅宗谱和燃着的香烛,是下午爹带着我们哥俩和春宝秋宝请回来的,先人灵魂到位,也不由得我分辩,我只有默默点头称是。直到春宝和秋宝在饺子里吃出了包着的钱和枣,又嚷着过了年长一岁,开始向爷爷奶奶敬酒讨要压岁钱时,爹才又擎了酒杯,开怀笑起来。
好在立业方面,爹倒是并不操心,报馆里不用日日点卯却尤其忙碌,这些经验却是花钱买不到的;虽薪水只有寥寥十几元,不过工作这一年多,家里也不靠我养活。也许他们需要我做的,只是偶尔聊表我做儿子、做兄弟的心意吧?
3、围炉守岁
外面鞭炮声四起,父母和大哥、王升围了火炉喝着茉莉香片,打起牌来,我甚是无聊地吃着各色杂食,嗑着黑白两色瓜子,又剥了满地的潍县大花生壳。这个时候不能扫地和洗碗,从除夕到正月初五送年之前,不论地上有多脏,在一向爱干净的娘眼里也都变成了财气。
所谓年年有余,大嫂把剩下的饺子倒回了锅里“压锅”,又在一旁与春宝秋宝玩猜拳,俩人嚼了糖瓜方不去捣乱,仿佛长了一岁,真领会了大人们讲的“观牌不语”这些道理。小娥也在家刚张罗过了年夜饭,这会儿给孩子们送了新缝纳好的鞋来,又被大嫂喊住再次欣赏孩子们的新衣裳。她见麻将桌上激战正酣,便周到地在一旁添加炭火,端茶倒水,手脚极其麻利。
“今年全家的衣裳都好看,全靠小娥一双巧手裁剪合身,爷爷和爸爸的衣料,打出些余头来,竟多给春宝和秋宝各做出了一件小马褂。”嫂子的褒奖,小娥似乎却之不恭,只是笑答:“哪里啊,嫂子的针线才真是好”。的确,小娥的裁剪和嫂子的针线,确实让一家人的新衣光鲜亮丽,爹的缎子大褂,穿起来最是阔绰,想必明早出门拜年,邻里一声艳羡的“李掌柜,发财啊!”又够他满足一个正月。娘对过年衣裳也格外仔细些,极少上牌桌的她,今夜竟连和了几圈牌,便由衷地夸小娥身上的红袄也喜庆,只是脸上亮粉色略薄了些,其实,她哪里知道,这才是时下最流行的薄胭脂呢!
小娥她也曾是丫鬟伺候的大小姐,她也曾是阔绰的大家族里人人宠着的掌上明珠,只是世事无常,突遭变故让她从天上落到了地下,受多了那些势利亲友的白眼不说,小小年纪就要撑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祝太太整日愁眉不展,身子也愈发瘦弱起来,小娥倒是没说过一个“苦”字,还进了纺织厂做工养家糊口。对比之下,我这没来由的伤感倒相形见绌了。难能可贵的是,时兴的影片她也常去大戏院里瞧瞧,还读了些画报和杂志。唉!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又被扯得疼了——
“二哥,听说你们报馆正帮大戏院操办胡蝶的新片,我这儿还淘换了些影后的照相呢。”那天从剧院悻悻而归,正遇到她在院门口打水,进屋一瞧,原来她托人买了本明星期刊《艺声》,这一期竟是胡蝶的结婚特辑②。那期刊的封面尤其抢眼,刊登了胡蝶与丈夫的大幅结婚照。我看得心情烦躁,却无从说起,只是翻着杂志,随口嘟囔:“影后新婚燕尔,原本应该是好消息的。”小娥大约看出了我一脸不悦,便试探着问:“影后胡蝶的新片遇到了麻烦?”看来,有人故意找茬的消息传得飞快,小娥居然也听到了风声。“是啊,不少人都来找麻烦,一点道理都没有。”我不想细说,只得打量起这屋子,陈设虽简单了些,书桌上笔墨纸砚却很全,桌角的一幅“桃花图”刚开了一半。“二哥,我这里也有‘节后桃花’,不过是消寒图,听说胡蝶演的与我家情形极相似,我也等着看呢。你放心吧,一定会好的。”
4、“封箱”大戏
酒足饭饱后,春宝秋宝仍颇有兴致地熬年,我发了他们几个零散小鞭到院子里去玩。王升要回寓所休息,我边吆喝着“送送你吧”,边抓了大衣与他一前一后出了门。“咱们还是顺道去趟大戏院,张先生这会儿或许在那儿守夜呢。”出了院门,我提议道。“嗯,我就知道你有心事。”王升抬头冲着夜空“吼吼”笑起来,哈出了一大团白气。
外面的冷冽让烟火味格外重些,街上既有热闹的爆竹喧嚣,又难得看见什么人影。大部分人家都在边吃边喝,说说笑笑,围炉守岁,这顿饭时间也延续较长吧。只是偶尔遇见几个街边点花子令、二踢脚的淘气小孩,还有急匆匆赶往庙中争烧“头香”的老太太。今天的大戏院少有的冷清,人影扶疏,像是个空荡荡的宫殿,沿着上坡远远地便看到高高竖起的下期预告海报。我们俩踩着残雪,影子在中山路的路灯下,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往前移着……
“呀,抓住他!抓贼啊!”尖厉的叫喊声划破了夜空,戏院二楼窗口,分明跳下来一个黑影!我和王升的酒劲全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王升上去一个凌空飞脚将那黑影踹中,黑影打了个趔趄,似有些东西脱了手,听见“哗啦啦”洒了一地,那人顺势沿着下坡连滚带爬地消失了。“王升!别追了,快看看他丢了些什么东西?”从楼上“蹬蹬蹬”疾步追下来的,是张先生和两个伙计,待到我们几个仔细查看才惊出了一身冷汗——飞出去落了一地的,正是些洋火和制炮仗的火药!“原来,这家伙是想放火!”我与王升还惊魂未定,张先生虽气喘吁吁,却似早有准备:“张某人先道谢了,劳你们两位除夕夜帮忙擒贼,想来这才是那些人送给戏院的‘封箱’大戏。”张先生简单交代了几句,王升劝我赶紧回家,临近午夜,一会儿还要穿戴整齐,拜天地、祭祖先,向爹娘长辈拜年,当然还要散给孩子们备好的压岁钱,紧接着就是开门放炮仗迎新,互贺新禧……
脚步还未走出这“封箱”大戏,街坊四邻已开始大放爆竹,大戏院本就是业内执牛耳者,再回望,越发显得富丽宏壮。惟愿四周此起彼伏的轰响声,能送走漫长的冬季,迎来久违的春天。 撰稿 郭敬宇
①旧时青岛,四方路是著名年货市场。每年从农历腊月初八直到除夕上午,露天市场四方路是主街,专售各色各样年货。周边的芝罘路是蔬菜市,黄岛路是水果市,博山路是年画、春联市。1936年春节,当时的《青岛时报》在节前报道四方路市场时,以《年货上市,四方路之形形色色》为题,描述了四方路的繁华热闹。
②胡蝶是中国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影后,1935年电影明星期刊曾推出《艺声·胡蝶结婚特辑》,其中有多幅胡蝶与丈夫潘有声结婚生活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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