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长春外国语学校的一场保送考试引发家长和同学的广泛质疑,据同学和家长举报,不少平时成绩平平甚至经常排在全年级倒数的同学,成绩突飞猛进,凭借这次考试一举获得了保送资格。
一些高三学生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飞跃”而上的同学有些平时爱打麻将、打桌球,有些成绩一直垫底。但他们要么是教职工亲属,要么家庭殷实。
为寻找真相,部分高三学生家长曾去找过学校。当着家长的面,学校有关负责人曾表示这一情况“疑似作弊”,并允诺彻查,争取重考,但次日就表示不再重考。
接到家长和同学的举报后,中国青年报记者赴长春对此事进行调查。
令人瞩目的保送
12月10日,记者在长春外国语学校围墙外看见一张“喜报”,加粗字体写着:令人瞩目的保送。
2001年起该校具有保送资格,现为教育部制定的全国17所具有高校保送资格的外国语学校之一,也是东北地区唯一的一所。据学校有关负责人透露,教育部每年给其165个保送生资格的名额。该校向全省招收新生的宣传单上写着:接近30%的毕业生直接保送升入国家重点大学(不参加高考)。
“绝大多数学生来这里就是奔着保送。”高三学生王波(化名)告诉记者,学生如果能排到年级百名内,保送几乎不成问题。“但多数人要是去参加高考,恐怕只能进入档次低一些的大学。”
记者从学生手中留存的成绩单和该校今年的保送考试成绩(文科)单的比较中,发现有些学生的成绩发生了令人瞩目的“飞跃”:
一名学生在2010年11月的高三期中考试中,年级排名第129,保送考试中排名第18。
一个在过去3年中成绩常常为班级倒数、在2010年6月的考试中年级排名第277的学生,在保送考试中排在年级第6。
一个从2009年起成绩分别排在第186、232、123的学生,保送考试中排在年级第7。
“老师在班级里公布成绩的时候,从排名正数第一的女生念起,听见她的名字,大家都以为是从最后一名念起的。”高三学生王爽(化名)回忆说,发布成绩当天,这名女生没来上课,她的父亲是当地一家健身房的老板。
某学生在同学们眼中是“公认的不爱学习”,常常出没于学校对面的桌球室,有时在那里打麻将。她成绩常排在年级300多名,有时能在年级200名开外,虽然她经常公开说自己要去北京某大学学习播音,同学们都不太相信。现在她排名在50名内,获得了保送资格。
进入年级前三名的小A,“学生们都知道平时她爱打牌不爱学习,向来成绩倒数。”在这次保送考试中,满分为100分、选择题最小分值为4分的政治卷子,该生考了98分。她曾在学生中公开说起,自己母亲在教育系统工作。
排名20以内的小B,高二期末考试年级排名在100以外,英语成绩只是平平。这次取得了英语单科最高分。她的父亲在医疗系统工作。
排在这名同学之后的小C(化名),家里是省内某行业的总代理。据同学回忆,她“一条裤子1600多元,戴着日抛的美瞳(隐形眼镜片),每天就要花几十元”。
排名30以内的小D,其亲属是学校负责国内保送的老师,学生们有保送问题,常与这个老师接触。
排名年级40以内的小E,平时数学很少考过50分,这次超过110分,其亲属是学校资深地理老师。
……
在文科保送资格考试成绩排名表上,此类成绩明显“飞跃”的学生频频出现。据同学、家长向本报记者反映,此次保送考试中排在年级前十名的学生,有5名学生在以往的考试中从未排名如此靠前;排在年级百名以内的学生,“假得可笑”的有16名。
“这些不过是明显的典型,这次考试的水分不可估量。”一人以学生身份把具体情况逐条列在百度贴吧中。
令人疑惑的考试
据多位家长和学生共同回忆,这次考试确有蹊跷之处。
王波记得,往年的保送考试大都安排在11月~12月之间,“往往是11月的第二个周末”,但今年11月的第二个周末,也就是11月13、14日,并没有考试。
11月17日下午,王波突然听说,“3天后要考试”。“我感觉到,学校肯定早已准备好了这场考试,只是一直没说。”
考试当天,多名家长和学生看见,校外停着屏蔽信号的设备车。一些考场的检查也很严格,有同学穿着缀有金属的衣服,会被要求脱下严查;有同学戴一个金属挂饰,也被老师用金属探测仪再三扫描。
高三学生周音(化名)告诉记者,平时学校考试抄袭作弊时有发生,他常看见有同学在考场上掏出手机在网上搜答案,但这次明显是严了。
学生们相信,考试严,必定是一场公平公正的考试。一个女孩回家高兴地告诉家长:“这次考试检查比上飞机还严,那些平时打小抄的都不敢。”
只是王波稍有疑惑。“手机不允许带进考场,我就把手机开着放在屋外,考试开始后,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让他不明白的是,屋外既然有信号屏蔽车,“按理不该收到短信”。
周音在第一天考试后听说,数学考试中有些题,是在校外某补习班里“漏了”。当晚,他去这家补习班,交钱补课,请地理老师“讲题”。这位老师重点讲解了几道地理题。
周音在第二天的地理考试中看见了这些题。
考完试,学生们不免对答案。在一道地理题上,4名学生对什么是正确答案起了争执。一名平时成绩不好的学生说了一个“听上去很生僻的答案”,没人相信。但随后周音发现,这个答案是正确的。最终,这名同学的考试成绩排在年级前十名之内。
另一个蹊跷之处在于成绩的公布时间。
往年成绩会在考试后五到七天公布,但这一次迟迟没有动静。
12月1日,成绩终于发布。当时“高三走廊里全是哭声”,孩子们纷纷哭着给家里打电话;在一些班级,班主任抱着学生哭,自责“没有把孩子带好”;在另一个班级,由于成绩排名“太离谱”,“全班都笑了”。
“这些天招生工作已经开始。同学们都传说,之所以晚考试、晚出成绩,就是想拖晚到来不及推翻重考。”王波说。
关于这次考试,学校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版本,有人说,买题的是少数,多数是被改了分数;还有人说,全套题买下来要20万元,有的家长把车卖了买题;还有人说,有家长按单科5万元买了题,为了“平衡收益”,又以每科2万元的价格“转卖”了一些。
无论是不是在上课,学生们聚在一起都会讨论。“保送”成了被揶揄的名词,学生间开始流传网络流行语“恨爹不成刚”。
好朋友之间不再亲密,同班同学间也开始猜疑。更多的学生难以排解郁闷,“吃着饭,眼泪就滴落到碗里”。
和很多同学一样,王波再也念不下去书了,“我不是觉得谁坏,而是觉得太黑了”。这个还没有走上社会的孩子突然觉得很悲凉。
“你怕不怕。”他问记者,“如果有学校领导因为我说话打击报复我,怎么办?”
令人期待的公平
部分家长去找学校讨要说法。录像显示,家长曾反复追问学校相关负责人:“你说这情况正不正常?”“让那些孩子重考一次,他们能考过我们,我们就认。”
这位负责人双手抱胸,说这种情况“疑似作弊”。
16位家长去找学校,校长曾接待他们,并说,“这次出现的问题我也没想到”,“已经向相关领导汇报了情况”。
家长向学校要求重新考试,校方也曾经允诺,并建议家长联名写信要求重考。
但第二天,学校有关负责人告诉前来听答复的家长们,“不可能重考”。
这些天来,失魂落魄、恍恍惚惚是大部分家长的状态。一位家长私下告诉记者,如果早知道学校这样操作,“只要在家庭能承受的范围内,我也愿意出钱。”
12月10日下午3点,记者赶赴长春外国语学校。学校有关负责人告诉记者:“学校已经发现这次考试有问题,疑似高科技作弊。在考试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很强的信号。这种信号不是普通手机能够做到的。”
他向记者解释了什么叫做高科技作弊,“当时我在现场,手机是打不出电话的。考试成绩出来后,学校非常重视,因为出试卷和判卷子都不是在学校内部进行的。甚至拿回来核分也分为3组同时进行,谨防某一组誊抄作假。即便如此考试还是出现了问题,学校向有关领导汇报了情况,司法机关也介入了,相信两三个月后,家长能看见这段时间学校所做的工作。但目前具体细节不便透露。”
他还说,出问题后,学校把被怀疑的学生家长资料调出来核实,“确实没有太大官的。”他表示学校目前一切平稳,学校曾多次开会讨论解决办法,但如果重考,目前已经入围的家长会反对。
该负责人还表示,这次只是一次保送资格考试,当学校前来招生时,学校会把孩子平时成绩如实向高校介绍,便于他们作出判断。对于目前家长怀疑的权钱交易、买题等说法,他表示,目前没有掌握切实证据,欢迎社会各界向学校举报。一旦证实某人作弊,学校将取消其保送资格。他介绍,家长举报后,他们曾把被怀疑的学生卷子调出,与本人笔迹核对,并未发现明显问题。
在白茫茫的大雪中,长春外国语学校门口还贴着“学校向全社会公开承诺:保送生推荐工作公平、公正、公开、透明。”
本报长春12月10日电
“不让作弊的学校就是最好的学校”
提起江苏省某大学,王爽(化名)轻描淡写地说:“前几天到我们学校来过了,听说不怎么好啊,都没人报名。”
但听说这所高校严打作弊,曾有一场思想政治考试因监考不严被巡考发现,随后全考场成绩取消,她瞪大眼睛:“真的有这样的学校?我能去那么好的学校吗?”她眼睛放光,转头急切地问家长,“我能去吗?”
这个长春外国语学校的高三学生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学习环境:
上课,是轻松愉悦的。老师和同学们关系很亲近,嘻嘻哈哈,每节课开始前,“先唠一唠”。高三考试前后,仍组织看电影。学校里三天两头都有丰富的活动。
课后,是一定要补课的。王爽前一届的朋友被保送后,特地叮嘱,一定要上校外的某家补习班。该补习班每月收费1600元,老师曾承诺,“一定会在保送考试中帮大家”。另外,还得参加“一对一”补习。王爽如数家珍:某朋友给她介绍了某老师的课,每节800元,某朋友推荐一个“一线老师”,十节课连上6000元,地理课一节800元,一天连上4节,3200元。
自习课,同学们都找借口出去,“但都没离开学校,找了老师,在上一对一的课。”进入高三3个月来,她在补课上花了1.6万元,是班级里花费少的。
在这个学校,花得起这钱的孩子很多。有的同学拿着“8000多元的手机”。有的同学回一趟家,开着悍马回来。
哪怕补课,也有“怎么也教不好的”。不过在这里,考试,是可以作弊的。王爽曾亲眼看到几个同学,肆无忌惮地在考场上掏出手机查答案。朋友之间互传答案,“大家合伙的很多,平时考风就不正”。
保送考试的考场很严,不能作弊,一开始王爽很高兴。但她认为结果仍不公平。那几个有钱的孩子,终究获得了保送资格。
“你想去什么样的大学?”记者问。
“不让作弊的学校,就是最好的学校。”王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