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梓 通联:甘肃省天水市民主东路86号天水日报社记者部 741000 职业:记者 手机:13893883289
读小学五六年级时,祖父常常会把我叫到他身边,考考我:“念了好几年书了,本子写了一摞摞,会不会写一——个——字?” “什么字?”我有些不服气。 “就我喝茶时用的这个子的,怎么写呀?”祖父一边问,一边用手举起那个被烟火熏得黑压压的锥形器具,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像是料到我不会写似的,一脸胜利者的表情。我还真不会写,于是仓皇而逃,甚至有好几天躲着不去见他。偶尔,我会噘起小嘴,嘟囔着反击一句:“世上哪有这样的字呀?” 其实,子是祖父喝罐罐茶时的家当之一。 罐罐茶,不像西湖龙井安溪铁观音那样,因茶的产地而分门别类,大概来说,罐罐茶的来历,是因使用罐罐煮茶命名——虽然器具命名,但千万别以为此器具非同小可,不能小觑。其实,它只是一个杯状的陶罐,口沿比罐体宽出些许,口沿下用细细的铁丝箍紧,铁丝一头长出成柄,柄上缠上布条,以防握时烫手。在西北一带,常常称其“曲曲罐”。有了曲曲罐,再配以茶杯、小火炉、一只小子以及一堆干柴,一顿罐罐茶就算是万事俱备了。 在这片土塬上,一个男人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喝罐罐茶。当然,得是上了年纪的男人,有的女人上了年纪,也喝——年青人一般是不喝的,即使要喝,也得背着大人偷偷熬一罐儿,面对面熬罐罐茶,是一件有失礼节的事。就像孩子当着大人的面抽烟一样。天麻麻亮的时候,祖父翻身下炕,开始忙活了。忙什么呢?生火喝罐罐茶!在小小的泥火炉里架起火后,把一只曲曲罐煨在跟前,倒入少量新水,至水快沸时,放入茶;而祖父考过我的那只子,则架在炉火的顶部,其作用是预热一些水。等曲曲罐里的茶水滚开了,再用一根细细的木棍翻搅一下,再就将茶沏入茶盅里——顺便说一下,罐罐茶是天水一带、以及东至汉中西达定西的喝茶习俗,自然也是五里不同俗,比如在贾平凹先生写过的《通渭人家》里,要在茶里放入枸杞、大枣、核桃仁、冰糖之类的。每一次,都是那么一小口。在我看来,喝罐罐茶,真是一件需要耐心的事,但祖父似乎喝得神清气爽,从容散淡。哪怕农活再忙,一罐茶也是少不了的。他一边烧茶,间或抽一锅水烟,或者旱烟,呛人的烟以及柴火的烟,让整个小屋子时时烟雾缭绕——祖父祖母生活的那间房子,墙皮和屋顶都因多年的烟薰火燎呈现出黑灰色了,头顶的椽檩,更像是黑漆刷过似的,闪着黑黝黝的光。而祖父就端坐其间,仿佛活着的神仙,脸上泛着淡淡的愉悦之光。 烟雾里还坐着一个人,她就是比祖父小两岁的祖母。 一罐茶临喝薄时,祖父会将烧好的茶,拾起身子端给炕上的祖母。偶尔,他们会一边喝茶,一边吃些馍馍。这也算是一天的早点了。当然,这一般是农忙时的事,为的是挤出时间下地干活。 这些年,在脱贫了的家乡,蜂窝煤炉子和电炉子相继代替了小火炉。但祖父从来没换过,直到他去世,一直用小火炉。就在他临终的前几天,也不嫌麻烦,每天生火烧茶。从这个意义上,祖父像是罐罐茶原始喝法的坚守者一样。 我曾经计算过,祖父要喝薄自己的的一罐茶,最少得四五十分钟。为什么呢?祖父喝的是陈茶。其实,西北一带,喝的全是陈茶。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只长小麦玉米还有槐树的西北不产茶叶,哪能像南方人那样天天喝上鲜茶呢?况且,他们还是身处贫穷之地的乡下子民。说白了,罐罐茶,是西北大地上穷人的茶。在上世世六七十年代,一户人家的老人,能喝上茶,是温饱和富足的象征——所以,如果你在西北土塬的某一户人家,一进门,就被迎上炕头,然后支起罐罐茶,就是最高的礼遇了。 “走,到我家喝罐罐茶走!” 这也是村子们常常发出的一次邀请:街头巷屋,房前屋后,碰上熟人,都会这样打招呼。于是,一座村庄的与另一座村庄的消息、农事、天气、秦腔,甚至谣言,都在一罐茶的沸腾之间,弥散开来。他们围拢着一罐茶聚集在火炉前的样子,像是一幅西北土塬日常生活的插图,隐隐地寄寓着人们的梦与悲欢。 ——我不知道,有一天,富而不贵的时代会不会撕碎这副插图呢?因为我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泡着喝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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