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威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冠军的意义。从第二到第一,他说自己尝尽了人生的各种滋味。 杨威说,如果24年前没有走进体操房,现在的他就是在家乡仙桃混日子、打打牌的小青年。 过去30年,杨威的身上存在过很多“如果”。如果不是体弱多病,如果不是生在仙桃,如果没被选中练体操,如果没把X型腿练直,如果没有碰到黄玉斌,如果一直是“千年老二”,如果2004年雅典奥运会后退役,如果20 杨威没买过彩票,又一个如果——如果他买了,他大概会感觉那和他的体操生涯是多么相似。中奖就如同拿到金牌,而不中就是永远“被人踩的老二”。十七八岁时,比赛的前一天晚上,他躺在黑暗里,想着赢了怎么摆pose,输了,输了呢——还没想清楚,就进入了梦乡。 谈话中,我和他做着一个个的假设,他淡定从容地回答,平和地回忆过往的失利和金牌,痛苦与喜悦,仿佛诉说着另一个人的故事。就像他前些日子在家乡看体操比赛,那只是一些不相干的人,进行着一项陌生的运动。 曾经有人说,杨威之所以总会与金牌擦肩而过,是因为他没有李小双那样充满杀伤力的眼神。的确,无论是采访还是拍照,自始至终他都是温和的,彬彬有礼的。他甚至无法按照摄影师的意思摆出横眉冷对的神态。但是,当被要求“有创意”时,他做出一连串倒立、劈腿、单手俯卧撑等动作,尽管由于长时间没有训练,坚持的时间短,却仍然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尝试。 这样的描述似乎更为贴切——杨威的成功有点另类,他没有李宁唯我独尊的气势,也没有李小双咄咄逼人的眼神,一切成功都来自于他的隐忍,或者是他所说的:“逆来顺受。”再有一个月,杨威就要当爸爸了。10年后,也许他也会给孩子说起那个清晨5点从家出发、走上一个小时到体操房的孩子吧。 李响:拍照的时候,我们都在议论你的眼神很温柔,不像别的世界冠军那么有杀伤力。 杨威:可能是吧,我性格很闷,天生就是逆来顺受型。体操队的传统是老队员指使小队员干这干那,我听话得让他们不忍心欺负。 李响:闷得差点因媒体采访而放弃体操? 杨威:那是1992年全国少儿体操比赛,我拿了五个冠军,得了五个奖杯和五条毛毯。赛后,记者围上来采访,其实也没几个人,闪光灯一照,我就不想练了。我不喜欢当焦点,别人这么关注我,让我感觉很不自在。 李响:不过,性格内向的小孩一般来说都很能忍,是吧? 杨威:起初练体操,是因为总生病,父母让我锻炼身体。正赶上体操教练来选拔小苗子,看我上肢力量强,就进了队。开始对体操也没概念,第一年就是玩儿,在垫子上前滚翻、后滚翻,海绵坑里跑,弹网上跳。慢慢地,教练让每天早上压柔韧,然后是后空翻。每个练体操的人第一次觉得痛就是压柔韧。劈叉,撕心裂肺的疼,当时就觉得不想再练了,这辈子都不要。但我属于不爱反抗的,逆来顺受的,从不找父母抱怨,也就熬过来了。 李响:练的第一个高难度动作是什么? 杨威:后空翻,第二年开始练的,当时六岁。开始站在高处,有教练保护,有点害怕,有海绵坑还好。慢慢自己开始发力,一个月后,一下子自己原地翻过去,第一次有了成就感。后来想想,后空翻简直太容易了。练体操这些年,就是由一个个小成就感组成的。 李响:受伤是家常便饭吧?据说,那时候邻居们经常看见你爸骑自行车,载着打着绷带的你去体操房。 杨威:小伤太多了,崴脚、拉伤、手磨出血。92年单杠卷手骨折,第一次大伤。体操和别的项目不同,危险性大。刚开始时,爸爸骑车送我。后来早上5点从家走到体操房,走50分钟,天气多冷都这样走。6点出操,上午上课,下午训练,晚上自习,每天都很紧张。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的小孩哪有这样的。 李响:期间父母有没有犹豫过,不想让你继续练? 杨威:他们的态度一直就是安全,没什么奢望。但后来去武汉想进省队,进之前有过一段挣扎。练体操我的先天条件并不好,膝盖头大,显得腿不直。为此总进不了省队,教练就帮我压腿,很疼,就是煎熬。而且为了进省队,家里要贴补伙食费、住宿费。父母不知道投入进去能否有回报,同时学习又耽误了。爸妈是麦芽厂的工人,两人月工资不到2000元,800元花在我身上,我姐还要上学。犹豫了一年,最后去了体院。 李响:父母从来没指望你成为李小双第二吗?你的家乡仙桃可是冠军之乡啊。杨威:现在的家长让孩子练体操,一上来就说一定要进省队、拿冠军、赚钱。孩子五岁开始练就问教练,我这个小孩有没有前途。我们那个年代,家长根本看不到前面的路,就是埋头往前走。李小双就像是一个符号,他长什么样,他的具体经历,没有多少人清楚。我们也只是看着上一拨的队员进省队了,拿工资了,多好啊,我也要像他们那样。 李响:看来你一路到国家队都很懵懂? 杨威:太懵懂了。开始练体操时,从没想过要拿冠军;进入省队之后,从没有进入国家队的念头,拿到工资已经很满足了。当时就是满足于前面一点点利益,从没想过什么为国争光,拿世界第一。进入国家队时,也没想过要像谁谁一样,觉得无论是李小双还是李宁,距离我都很遥远。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我进了国家队,此生练体操无憾。直到98年开始跟着黄导,他说来到这里就是争第一的,才突然意识到我要为国争光,要拿世界冠军。 李响:进国家队之后压力很大吧? 杨威:我是1996年12月8日进的国家队,97年5月给父亲打电话说不想练了。以前除了那次受不了闪光灯不想练,还有一次是因为训练辛苦。96年刚转到省队时,教练对我进行魔鬼训练,一天七个小时。那时候身体上太累了,我住上铺,一爬上去,翻身就睡着了。进了国家队之后,是心理上无法承受的压力。周围的人就像超人,感觉我一辈子也赶不上他们,自己的身体潜能全部发挥出来了,已经到了极限。别人的每个动作都极其漂亮,而我做不到。 李响:那后来怎么克服的? 杨威:97年7月第一次出国比赛,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实际上每天在练,每天都在进步,但自己看不到,因为身边的人都比我强。那次是中美罗对抗赛,分成年组和少年组,我们少年组赢了美国和罗马尼亚十多分。我拿了几个冠军,如果算全能也是第一。那时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名列前茅的,一下子就有信心了。第一次真正觉得我是国家队的人了,而不仅仅是“到此一游”。 李响:很多人说,杨威之所以总是拿第二,是因为缺少霸气。 杨威:2006年第一次拿全能世界冠军时,到最后一项之前,坐在那里我满脑子想的就是“只要完成下面这套动作,我就拿金牌了”。之前的大赛有过无数次这样的“只要??就会??”好像有一道沟,心理上的,就是迈不过去。 李响:后来何时感觉自己有霸气了? 杨威:到了06、07年,李小鹏有伤,黄旭的成绩又不如我好,而队伍必须有一个精神领袖。那个时候可能开始有霸气了吧,或者说“责任感”更加贴切。 李响:08奥运会上感到你的气场好像跟以往都不同,特别自信和淡定。 杨威:08年那一年练得比来国家队这么多年练的时间都要长,以前中午练到11点结束,08年时,我和小鹏很多时候1点50才回到房间,晚上9点才回去。我相信别的选手付出的肯定无法和我相比。那时每一天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一步一步接近这块金牌。全能决赛那天一进场,就觉得这块金牌是我的。就仿佛水到渠成,心态也平和,等到最后一项单杠比赛的时候,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 李响:真的一点都不紧张吗? 杨威:当然,上去一抓杠,一举腿,看天,脑子里立刻一片空白了,呵呵。其实我经常如此,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奥运会比自由体操的时候,一个动作做完,我竟然不知道该出哪个脚了。之前的动作原本应该是前滚翻,然后迈步转身;结果我看到离边线太近了,就没做前滚翻,动作打乱后就不知道怎么应对了。一秒停顿,心里恐惧得像世界末日似的,你们从电视上可能看不出来。万幸的是,后来迈对了。 李响:万幸的是,雅典奥运会之后没有退役。 杨威:那时候其实没下决心打退役报告,也从未想过离开体操后做什么。当时就是沮丧——我还练什么呀,状态那么好,奥运会都没拿到金牌,还有什么意思。整天浑浑噩噩的,每天跟着他们练。总问自己是不是该退了,想着或者全运会打完就退吧。 李响:如果那时候退了,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杨威:从我的性格来说,那时退了,也不会有太多的遗憾和不平衡。那时我跟杨云说,咱们有钱有有钱的过法,没钱也不还是过日子。当时很可能先去上学,或者做生意、出国、当教练,靠着2000年奥运会团体冠军的光环再去谋点行政上的职位,就跟郑李辉一样。 李响: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杨威:肯定如此,即使我去年只是拿了团体金牌,没有拿到全能冠军,一切也是不一样了。 李响:让我们假设一下,去年没拿到金牌,仍旧是“千年老二”? 杨威:也就是跟以前一样吧,婚是要结的。(李响:但可能没有这么轰动的婚礼了?)还会有吧,记者不会那么多了,那样更好。办个很好的婚礼,接下来可能还会练,没有达到那个高度嘛,总觉得不完美。60%的可能性我会选择继续练。08年奥运会前,我和杨云想过,我参加三次奥运会、三次亚运会、三次全运会、五六次世锦赛,帮队里拿到七八次世界冠军,之前还拿了两个全能冠军,就算奥运会什么成绩也没拿到,我杨威也算成功了。08奥运会如果没拿到金牌,我肯定会伤心,但一两个月之后大概就能恢复到平常心态了,开始新的人生。 李响:人生有时就像买彩票,中了是一条路,没中又是一条路。 杨威:确实充满偶然。有时候你准备得特别充分,依然一无所获。就像04年雅典奥运会前,我练得也很苦,可是到头来还是拿不到第一。准备得再好,也还有临场发挥,一瞬间的事。记得04、05年那会儿,心理上特别不平衡,看看人家刘翔、姚明,什么都有了,我们还练什么呀。后来就只能自我安慰,体操多难啊,一般人练不了,呵呵。 李响:之前我跟德国门将卡恩聊天,他说退役后对于一个运动员来说,最大的挑战莫过于坐在电视前看着昔日的队友们在球场上欢呼。 杨威:前些日子我去仙桃看比赛,觉得(体操)好像是另外一个项目,不会很高兴或者伤心,自己坐在那里只是个观众。前两年到国际赛场,看见的都是陌生面孔,我们这一代,比如涅莫夫等人都不在了。那段时间挺难熬的,有种孤独感。以前虽然和肖钦他们一起练,但直到06年才觉得和他们融合在一起。我是个怀旧的人吧。 李响:那么过去的五个月,是怎么过的?会觉得很不适应吧? 杨威:早上5点去打高尔夫,9点回来睡觉,下午跟朋友聊天或者在家看碟。高尔夫算是填补我不在体操房的空虚。其实我适应得算快了,大概因为前面的路很圆满。如果是04年退下来,估计要适应一年。不过,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总想去体操房,总想回去看看。 李响:好像从你的婚礼开始,你们两口子就新闻不断。 杨威:是啊,那次我和杨云才意识到媒体有时也比较恶劣,所以后来就躲着,尽量过平静的日子。做运动员很单纯,但离开体操房就不是了,感受到了社会的复杂,呵呵。我这人总是先看人好的一面,容易上当受骗。 李响:以后到底如何打算呢? 杨威:今后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自己强大、自己有能力,做到像李宁哥那样。这么多年体育生涯告诉我,如果拿第二,什么都不用说,肯定是被别人踩的。只有自己强大,才会有更多的人帮你。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今年这一年对我来说挺重要的,甚至比奥运会拿冠军还重要,因为面临人生的又一个选择。有很多矛盾,慢慢理清头绪吧。我不会冲动做事,要好好筹划。当然目前先等孩子出生,这是头等大事。 李响:杨云从传媒大学毕业了,如果今后她往娱乐圈发展,你支持吗? 杨威:应该不会吧。当然她还年轻,我会看她快摔跟头之前,扶她一把。我对娱乐圈的看法是辩证的,可以鄙视它,但不能否认我们需要它。如果她进了娱乐圈,是她自己的意愿,我只能盯着她,毕竟她的人生是她自己的。 李响:好像你曾想过要成立自己的体操俱乐部? 杨威:体操俱乐部是以前的想法,后来觉得不赚钱。普及体操的愿望是好的,也曾经想过将它娱乐化,搞搞选秀,或者成立表演团队,但和几个朋友商量后还是觉得会赔钱。 李响:如果当初没练体操而是继续上学,现在又会怎样? 杨威:现在肯定巨差,我那时的学习成绩一般,仙桃的环境又不好,像我这样的小孩也就是一般人吧,现在没事打打牌,混混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