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三角第一代打工者因社保问题无法退休(图)

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教郑功成

    2009年10月12日央视《经济半小时》播出《珠三角第一代打工者没法退休》，以下是节目实录：

    有部电视剧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打工妹》，二十多年前，这部电视剧播出的时候，轰动一时，里面那些打工农民工的遭遇，很多情节到现在我还记得。我们今天要认识的，就是一位当年的打工妹。现在时间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这些第一代打工妹也都成了两鬓斑白的打工嫂，

    那可恭喜她们了，辛苦了半辈子，终于可以拿着养老金，安安心心的回老家养老了。可是，对广州的女工易承芳来说却不是这样，她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了，但现在发现自己没办法退休。

    没法退休的打工者

    来自湖南衡阳的易承芳今年54岁，1987年她随丈夫来到广州，在一家生产化妆品的工厂打工，这一干就是22年。本想着明年就可以退休的她，经过多方打听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在广州领取养老金。

    广州某化装品公司工人易承芳：“真是一场猴子捞月一场空，真的是很失望很失望，真的是没有一点希望，在那里上班，人在上班，心里总是想这个保险，怎么这么没运气？”

    到明年2月1日，正好是易承芳55岁的生日，届时年满55岁的她正好符合国家法定的退休年龄。而且她从1998年7月开始，就在公司的统一安排下，参保了广州市的养老保险，到目前已经缴纳了11年半。她本来打算到时间就办理退休手续。可是两个月前，她在询问公司主管人事的经理时，才得知自己根本不能在广州退休。

    易承芳所在企业的负责人：“她咨询我们这个情况的时候，她到了55岁还能不能继续买保险，那么我们经过咨询有关方面的意见的话，虽然她务工时间比较长，但是她的保险到了退休年龄的话，还达不到15年，就是不能在广州这边办理退休手续。”

    按照广东省社会养老保险条例的规定，个人缴费年限累计满15年，才能在退休后领取退休金，但是到明年2月1日，也就是易承芳55岁退休的时候，她的缴费年限只有11年半，达不到规定的15年。

    易承芳：“我就说你帮我问问，我说能不能帮我一次买完，还差3年多时间，他说也不行，你不是广州市的户口，社保局的讲，是广东省的都可以。”

    为什么当地人可以续缴，外地人就不可以续缴呢？不死心的易承芳，让丈夫专门到广州市社保中心进行咨询。

    易承芳的丈夫曾建林：“他说很抱歉，不是我们说不行，因为你们正好是赶在年龄只差一点点的坎上，再加上年龄已经超过了，按照我们广州市的政策来讲，你外来人口已经到了55岁了，就不能在广州买养老保险了，不能再继续续保了，我就说那广州市的呢？他说广州市的可以。”

    按照广东省2006年下发的关于贯彻国务院完善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制度决定的通知规定，到了退休年龄但还没有达到年限的本省参保人，可以参照城镇个体工商户和灵活就业人员的费率继续缴费。但是由于易承芳的户口在湖南，而不是广东省户籍人员，因此她不能适用这项规定。

    易承芳的丈夫曾建林：“我现在是这样想了，为什么广州市的可以，买养老保险不是出同样多的钱吗？当时如果是不给买，如果是要分外地人口和广州市户口，那为什么大家都是要同样出那么多钱，同样给买呢？我不知道这个道理在哪里？”

    广州某化装品公司工人易承芳：“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中国一个公民，你不是靠外地的农民工帮你们广州建设的这么快，这么繁荣，我们是帮你搞建设，来了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分的外地人，分的户口这么厉害。”

    广州市社保部门给易承芳的答复就是，只能选择退保，领回个人账户内缴纳的资金和利息，这也意味着易承芳缴纳了11年的养老保险，变成了银行的活期存款。

    易承芳：“让我退保，退我私人那一部分，就拿自己一份，你退保，他就叫我退保，我肯定想不通。”

    看了刚才的报道，有一个问题让人没法理解，干了二十二年，交了十一年保险，怎么就会没法在广州退休呢？

    我倒是看明白了，我给你解释一下。按照现在的制度，必须养老保险累计缴费达到十五年，你才能退休之后领到养老金。但是，易承芳明年退休的时候，在广州只交了十一年的养老保险，所以她领不到养老金。

    如果她不能在广州领养老金的话，她退休之后的生活怎么办呢？

    她现在还有两个办法，要么在广州退保，要么把保险转回衡阳老家，在衡阳领养老金。

    这两个办法我觉得好像都挺麻烦的。

    我们来继续看易承芳怎么办？

    在广州无法办理退休手续，那么能否把养老保险转回湖南老家呢？易承芳的丈夫曾建林专门打电话到衡阳县进行了咨询。

    易承芳丈夫曾建林：“如果是我们要转到衡阳方面的话，需要什么手续，能不能接收我们？”

    衡阳县社保局工作人员：“接受的话，转到这边的话，只转个人帐户部分。”

    易承芳丈夫曾建林：“怎么转？”

    衡阳县社保局工作人员：“只转你个人帐户里面的钱。”

    易承芳丈夫曾建林：“公家部分转不过来是吧？”

    衡阳县社保局工作人员：“转不过来，现在还转不过来。”

    按照衡阳社保部门的答复，易承芳可以把养老保险关系转回当地，但是目前养老保险只能转个人帐户的资金，单位缴纳的资金，由于是统筹账户所以不能互转，这就意味着易承芳必须补缴过去11年企业缴纳的统筹资金。

    衡阳县社保局工作人员：“按我们衡阳县这边的水平交的话，是4万1千块钱。”

    “将来拿到退休工资是多少？”

    衡阳县社保局工作人员：“410多。”

    易承芳丈夫曾建林：“如果是你后5年再继续买，意思是说买满15年，后面那5年还得2万多，总共加起来大概还有5万块钱到5万多块的样子。”

    曾建林给记者算了一笔账，现在易承芳个人帐户中的资金只有11000多元，按照衡阳当地的标准，需要补缴3万元，如果再加上后面3年多要缴纳的部分，至少还需要自己拿出五万多元，而当地的工资却只有400多元。这明摆着是自己给自己发退休工资。

    曾建林：“他也给我说明了，那你不合算，因为当你交了那么多钱，最后得到的退休工资也就400来块钱，你已经交了5万多块钱，得到退休金400多，一年就几千块钱，10年才几万块钱，拿自己的钱，国家的补助、集体的，你什么都没得到。”

    易承芳一家是1987年从湖南来到广州的，初到广州，他们夫妇两人一起在这家日用化妆品厂工作。十年之后，易承芳的丈夫离开了这家公司，而易承芳则一直干到今天。

    广州某化装品公司工人易承芳：“在这里一直干到现在，我就是春节探亲回家，一般我都没有请假回家，一直干到现在，干了22年。”

    易承芳丈夫曾建林：“来的时候我很卖力的，(和)我老婆，我打两份工苦干，一直坚持10年打两份工，才200多元钱一个月。”

    作为广州市最早的一批外来工，二十多年的打工生涯，使得易承芳夫妇头发日渐花白，身体也越来越差。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易承芳的丈夫每天都要冒着酷暑在外面跑运输。

    曾建林给记者拿出了家里的帐本，记者看到他们每个月的房租和水电费就要1000多元，再加上吃饭、坐公交车、修理等其他开支，每个月至少需要3000多元，可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们如何获得一份稳定的生活来源呢？

    易承芳丈夫曾建林：“她现在又面临退休了，她要退休这个年龄得不到退休，我更加就(困难)，如果她能得到退休，我心里还稍微安慰一点，毕竟她是一个病人。”

    记者：“记者就易承芳的养老保险问题来到了广州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在这里他们向记者提供了一份关于养老保险制度的文件汇编。”

    按照广州市目前的政策，易承芳确实无法在广州办理退休手续，不过他们也向记者表示，正在根据易承芳的实际情况，研究相关的解决办法，争取早日解决易承芳的养老保险问题。

    对于易承芳来说，她的愿望就是能够像广州人一样，继续补缴剩下3年多的养老保险，然后在广州办理退休手续。

    广州某化装品公司工人易承芳：“我回来的时候，为了这个社保，我真的哭了好多眼泪，我老公跟我儿子都说，你不要做了，你看你这个病，又不吃东西，走路都没力气走，他说你不要做了，我说我不做我不甘心，我已经买了11年半了，还差3年半，我说我总是要做到明年2月1日生日，看怎么样？”

    农民工交了多年的养老保险成了一笔零存整取的银行存款？

    我觉得挺不容易的，两口子二十年来每天生活在这座城市，他们爱这座城市，但这座城市在他们要退休的这一天，却这么陌生。

    没错，虽然我们现在还不到退休年纪，但我也能体会到他们的失落。据说这个群体少则数十万，多则上百万，还没有个具体的统计。怎么办？

    刚才咱们看到了女工易承芳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在广州退保，领回个人账户里的钱，自己养老。要么就是把养老保险关系转回老家，在衡阳养老。

    说是两条道，其实都走不通。回衡阳办退休不合算，在广州退保更不合算。都不合算，但没办法，易承芳身边有些人就不得不选择了退保这条路。

    我看以前报道过的退保，实际上就是说，农民工交了这么多年的养老保险，实际上成了一笔零存整取的银行存款，别的好处什么都没有得到。

    像易承芳这样的农民工还有很多，我们栏目在春节的时候，就曾经报道过退保潮。

    这是2008年的1月18日，清晨七点，天刚放亮，在深圳市社保基金个人服务中心，记者拍到了这样的场面，近百人紧紧地挤在一起，排在服务中心大厅的门口，而这个时候距离早上上班还有两个半小时。七点半，工作人员提早打开了大门，很快大厅里又排起了长长的领号队伍。

    深圳打工者：“我们四点钟，这么早啊，四点半到这边的。”

    记者发现，大清早赶来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外地人，而且都是为了办理同一件业务——退保。

    记者：“是过来办什么？”

    深圳打工者：“退保的，现在主要是退社保。”

    深圳市社保基金管理中心工作人员：“所有退转保业务都要取号。”

    记者：“今天发到多少号了？”

    深圳市社保基金管理中心工作人员：“2020。”

    记者：“这么多人？”

    深圳市社保基金管理中心工作人员：“对。”

    记者：“现在都是这么多吗？”

    深圳市社保基金管理中心工作人员：“每天都是这么多，算少的。”

    记者：“是每年都有这么多人吗？”

    深圳市社保基金管理中心工作人员：“每年春节前后都有这么多人，很正常的，习惯了。”

    从社保局的工作人员那里记者了解到，这个服务大厅的最主要业务就是办理深圳特区内的退保，所谓的退保，实际上就是退掉养老保险，而自从服务大厅2003年开始办公以来，每年春节前这里都会聚集如同潮水一般前来退保的农民工。

    深圳市社保基金管理中心工作人员：“2004年、2005年，曾经达到我们发号发到4000多人一天，具体的准确的办理量是将近3000人。”

    在个人服务中心记者看到了退保后交还的一盒盒社保卡，而窗台上，摞着厚厚的退保档案资料，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这还只是一个月的。

    深圳市社保基金管理中心工作人员：“像2007年12月这里有288本，每一本大概有100人左右，也就意味着差不多是这个月大概就是28000多人左右。”

    如果一旦中途退保，那么职工之前缴纳保险的年限就不再计算，按照这条规定，提前退保显然并不划算。但是这些外来打工者的理由却很简单，那就是要回家过年。不少外地民工告诉记者，春节前退掉养老保险是他们周围所有人都在干的一件事情。

    深圳打工者：“基本上都退的差不多了，好多人都退了，都退了，我们现在这几十个人都退了。”

    回家就要退掉辛苦积累起来的保险，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对于这些外来打工者来说，这也许是唯一可选的办法。每年春节回家的时候，这些外来农民工往往都辞掉了工作，来年还会不会到深圳打工，他们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也许春节之后他们会到另外一个城市寻找工作，而目前各个城市之间的养老保险是不能互转的。

    深圳打工者：“我想了解一下，我现在在东莞上班，或者在上海上班，或者在其他城市上班，他们帮我交的话，那么这个社保基金怎么累计？怎么回事？”

    工作人员：“如果是说以后你要在深圳这边办理退休的话，就必须在深圳这边累计交满15年，然后按照国家规定的退休年，也就是60岁，你才可以到深圳这边办理退休，如果你在其他城市交的话，我们这边是没有办法承认的。”

    从深圳市社保局记者了解到，2007年深圳的共有493.97万人参加基本养老保险，退保的人数为83万人，而成功转保人数只有9672人，也就是说，深圳每10000个参保的人中就有1680个人退保，而每10000个参保人中成功转保的只有19人，比例仅为退保人数的1%。

    中国社科院社会政策研究中心的秘书长唐钧：“农民工退保把自己交那部分钱拿走了，但企业交的那部分钱就留在当地了，企业交的那份钱是20%，个人交的钱只有8%，所以当地就挣得很多，所以这是一大块利益。”

    养老保险到底保的是谁？

    我真的觉得很可惜，企业也交了，政府也交了，但这两样好处，一旦退保最后都拿不到。

    我们现行的养老制度是以行政区划为边界的，转出转进都很难，退保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把自己交的钱不要了吧。我觉得，一些地方用表面上看起来冠冕堂皇的红头文件，把外来打工者的养老钱留在当地。这对打工者不公平。养老保险到底保的是谁？我们采访了郑功成，他曾经参与了相关劳动法规的制定。

    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的郑功成教授，长期从事社会保障和劳动就业领域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他认为随着第一批外来农民工逐步进入到退休年龄，那么像易承芳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

    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学院教郑功成：“这种现象不是个别现象，涉及到未来的几年，我估计还会有更多的人，我自己初步的估计，可能应该是，少量的估计可能也是数于十万计，甚至会数于百万计，他的利益都会受到损害。”

    郑功成教授告诉记者，农民工参加社会养老保险大都是从1998年开始的，深圳、珠海等城市是在1997年。由于经济发展水平不同，养老保险采取了个人缴费和地方统筹的方式。

    郑功成：“一个本该统一的养老金制度，我们是把它地方化了，就是1995年统帐结合以后，允许各个地方因地制宜地拿出自己的方案，所以实际上我们的养老金不是一个制度，深圳是深圳的制度，广州市是广州市的制度。”

    正因为是地方统筹，除了个人和企业缴纳之外，地方政府也筹措了一部分资金，而企业和地方政府的资金共同组成了养老保险基金，这个基金是归所有当地参加保险的人所有。因此当地政府也有自己的苦衷。

    郑功成：“那么我是地方统筹的情况下，毫无疑问，统筹的这个养老保险基金应该是我当地人所有，对不对，或者说是当地人所共有，你要参与来分享，就得要达到那个条件，在我这里缴费满了15年，你才能够。你只缴费7年、8年，你就能参与分享是不是在现行的制度安排下，就意味着对当地人的那份基金，可以说是一种侵害，就是权益的侵害。那你缴费8年可以领，那缴费1年，是不是59岁调到那里去，60岁就可以领了，这样他当然要考虑到当地的利益。”

    按照目前现行的养老保险转移办法来看，转保只要求转个人帐户的部分，这样的话，接收个人帐户，转入地实际上是吃亏的，因为转入地将承担加上统筹基金计算出来的退休金，但又没有收到这个统筹资金。反过来，退保给当地带来的好处却显而易见：退保只能退出个人帐户中的钱，而企业缴纳不超过20%的部分归当地社保基金所有。因此出现了很多地方都不愿意接受外地转入，对于退保倒是大开绿灯。

    郑功成：“把他的个人帐户带走，那统筹的留在当地，那就意味着越是工业化程度高的，像长三角、珠三角，那沉淀的养老金就越多，越是贫穷的恰恰相反，他带回去的个人帐户很少一部分，那当然是发达地区对落后地区的，讲的不太好的话，是一种剥削，是一种掠夺，掠夺了你劳动者年轻时候的健康和劳动力。”

    郑功成教授指出，发达地区出现的退保潮也是农民工对社会保障制度的不信任，如果他们相信养老金制度，就不会退保，正是基于对未来退休保障制度的不确定性，才使他们急于把个人帐户中钱拿到手。

    郑功成：“我说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保险是不允许退保的，退保就是劳民伤财，凭什么让人家参加呢，你既然让人家参加，我建立这种制度就一定是解决你的养老问题，你非到老的时候才能动用它，制度有信誉了，他就不会轻易退保。”

    国外很多一些国家的工人都是绑定一个终生使用的社会保险号，无论是在便利店里打工还是在街头卖热狗，只要你照章纳税，事关你将来退休金多寡的那些积累都在那里，不必为换了城市打工而申请“转移”。

    郑功成：“我们的治本之计是，应该是尽快地来推动基本养老保险的全国统筹，这样我就不管是到哪个地方，我流到哪个地方，我的养老金权益都不受到损害。”

    树挪死，人挪活，但我们的养老保险账户却是死的。我觉得，个人社保不是不能流动，而是有些地方不愿意让它流动。我们的养老保险制度还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画地为牢，互不开放，把企业所缴和社会统筹留在当地，要拿走的话，只能拿你自己交的那一点。这让我想起了户口和医保，一个外地人在一个大城市，交的税交的费，所作的贡献不会比别人少。但是却始终有些东西提醒他，你不是这座城市的人。

    现在我们确实到了该动手拆除这些网的时候，我这里也有一个好消息，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副部长胡晓义表示，正在制定《养老保险关系转移接续办法》和《农民工参加基本养老保险办法》，这两个办法已经在社会上广泛争取了意见，大概四季度就会出台。我们了解了一下，这两个办法就是针对目前跨地区养老保险转移接续难的问题的，广东在等这个办法，易承芳也在等这个办法，我们都在等这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