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洛丽塔拉下水或者推上岸 韩青
长篇小说《洛丽塔》问世后的50多年过去了,12岁的洛丽塔依然让读者内心失衡,特别是她12岁零9个月跟着继父享伯特住进汽车旅馆的时候。世界文学史上有不少活色生香的情色,靠时间的打磨抛光,比如十几年前读来骇
世惊俗的《查泰莱夫人》之类,今天已接近于古色古香的古典人物了。但是,洛丽塔对人们的道德挑衅,却在时光流逝中更趋醒目和尖锐。其作者纳博科夫说:“人们似乎不再给女儿取名洛丽塔了。自1956年以来,我听说有鬈毛小母狗叫这个名的,但没有人叫这个名的。” 此话,是委屈之情抑或得意之色?
20世纪世界文坛公认的杰出小说家与文体家纳博科夫,辉煌的名气要拜《洛丽塔》所赐。因此,《洛丽塔》问世50年之际,欧美各大文学出版机构不约而同地推出了纪念版。小说讲的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欧洲移民迷恋一个娇宠活泼的美国少女,为此他娶了她母亲。那个母亲发现他的卑鄙企图后,及时遇车祸身亡,于是继父带着继女开始不伦之旅。结局是继女又跟一个恋童癖的中年人出走,小小年纪就嫁人、怀孕、难产而死。因题材属道德禁忌的高敏感区,小说1953年完成时找不到出版者,连与纳氏签有首读协议的《纽约客》的编辑们,也觉得它让人“难受得要命”。惟有法国奥林匹亚出版社接受了它,又几经周折,至1958年才在美国开禁出版。此后,1962年与1997年的两个不同的电影版,也直接拉动了原著小说的市场号召力。其中,大师级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执导的1962年版,电影脚本由纳氏亲自改编。
暧昧的情感色彩、乱伦的人物关系、电影的大师出品,使《洛丽塔》成为喜欢犯一点禁忌又要保持格调的小资与中产们的标准趣味读物之一。“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火,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动3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到牙齿上:洛—丽—塔。”小说开头的这句话,差不多已是小资读者们在文学趣味上的接头暗号。
“洛丽塔”,是全书开头第一词,也是结尾最末一个词,这中间的30多万字,既是一段道德的宽阔而浑浊的下游航程;也可以把它视为一次语言摆渡的彼岸。而纳氏要以此经历的,是一个俄语作家第一次用英语来创造他的美国生活,是他在不同语种之间的身世漂泊。
俄罗斯旧贵族出身的纳博科夫,据说其姓氏始祖宗是成吉思汗生的,在12世纪被封过鞑靼王子。纳氏1899年出生于圣彼得堡,1919年随全家流亡欧洲。《洛丽塔》的最初轻微脉动,启动于1939与1940年之间的巴黎,他患肋骨神经痛时,体会着这“很像传说中的亚当的肋骨突然产生的疼痛”,构思出人物关系框架,不久写成俄语短篇小说,但很不满意就销毁了。十几年后,《洛丽塔》也给拿到了焚烧炉边,是他的妻子薇拉抢救回它。小说里享伯特开车带着洛丽塔到处跑,而在它的实际写作过程中,则是薇拉开车载着纳氏走遍美国,白天的主业是采集蝴蝶,夜晚和下雨天的副业才是写小说。洛丽塔与享伯特两个人全然来自想象,但纳氏笔下的经验世界,却都是美国现实社会,借着小说人物视角,他读电影杂志、抄流行歌单、坐公交车听青少年聊天……至后来,纳氏不得不为自己对现实生活的过分仿真申辩说,如果人们把它看成是他与英语恋爱的记录会更公正。甚至,他不无凄凉地多次解释说,我个人的悲剧,是我不得不放弃我的自然语言,我的自然习惯用语,我那丰富、无限丰富而顺手的俄语,而去操二流的英语。
但是,如果小说最初用俄语写成,会不会有如此这般的反响还真难说。也许,恰是纳氏这种对二流英语的态度,决定了小说语言的自由、炫耀、急迫、放肆,让人物内心告白与自我辩解重叠交织,现实中偶有痴念的人生瞬间,特写镜头般放大定格,人物自叙中的种种不道德,既唤醒读者对怯懦人性的同情,也让读者发现自己内心的惊悸———在人际区域模糊地带,是狡猾成人玷污天真孩子,还是堕落孩子利用软弱成人;从人之常情的亲昵到万劫不复的罪孽,有时,只在转念之间。
小说尾声处,享伯特最后一次聆听外面街道上孩子们的嬉戏声:“我明白了那令人心酸、绝望的事并不是洛丽塔不在我身边,而是她的声音不在那片和声里面。”洛丽塔的童年,在享伯特的道义感苏醒时刻,如一个美丽泡影,开始即
结束。虽然,纳氏的创作意图无涉道德,但是,由于人类灵魂与童年的天然关联,衣冠禽兽享伯特用这整部书的篇幅,让读者充沛体验到的是童年的纯美与神圣,以及纳氏本人的文学主张:充分表达人类心智活动中的欺骗性与复杂性。
看访谈录《固执己见》里的纳博科夫,世故、严谨、博学、自负、爱惜名誉。《洛丽塔》是让他最费口舌的作品,而他最骄傲的事情,多数与俄语有关,晚年曾花10年时间译注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与此堪有一比的,是同样移居美国也英语很好的张爱玲,她是“十年详‘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