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那时,他们都住在太平角一带的一个军属大院里。何春生家住在织锦家对面,中间隔了块巨大空地,空地上堆着一些废弃的汽车外胎,大院里的孩子们放学后就在这堆轮胎上爬上爬下地疯玩。何春生至今还记得,一到春天,他抱着一只小碗,和织锦坐在那队轮胎上吃蒸槐花的时光,真美啊,蒸熟的槐花
又香有甜,织锦圆圆的小脸蛋上沾着柔软的槐花花瓣,那时的一切,美得令人不敢怀念。 后来,随着织锦爸爸官职的升迁,织锦家搬走了。他还记得,织锦家搬家那天,母亲攥着他的手,站在家门口,远远地看着一些军人在织锦家忙进忙出,到了最后,织锦家的房子空了,房门洞开,像一些嘴,能把他吞噬了的嘴。
军车拉着织锦的家以及织锦慢慢地远去了,何春生仰起脸问母亲:“他们搬到哪里去?”
母亲面无表情地说:“搬进楼房去了。”
“妈,我们也搬到楼房去住吧。”
母亲突然地哭了,她越哭越伤心,最后竟哭得坐在门槛上。他吓坏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让母亲这样伤心。他蹲在母亲身边,望着母亲,陪她一起哭,用脏乎乎的小手去擦母亲脸上的泪。
后来,母亲好像哭累了,没力气了,拉着他的手,进屋,关上门,说:“春生,以后不准说楼房的事。”
何春生点了点头,他想,楼房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因为它能让母亲大哭。等慢慢长大了,他才明白在部队,军官的福利待遇差别是很大的,连级干部不能住团级干部的房子,团级干部不能住师级干部的房子,像他们家这样的军属,家庭中作为军人的那个一旦去世,他们所享受的住房待遇便停止了向上变动的可能,尤其是像他的父亲,竟然,作为一个年轻的军人,其去世的形式不但不是烈士,竟连因公殉职都算不上,实在是让人憋屈。
母亲每年都会带他去织锦家玩,之后,织锦家又搬了几次,越搬越大了。何春生家也搬了一次,因为以前住的军属大院要改成招待所,他们搬到了江宁路的一栋老楼上,楼下是热闹非常的劈柴院小吃一条街。那是一条充斥着复杂气味的街道,住得久了,何春生能从这复杂的味道里分离出海鲜味、羊肉味、坛子肉味、锅贴味。哥哥何顺生还教他趴在摇摇欲坠的木窗上看对面涮锅店的胖老板娘冲凉。虽然大多时候只能看见老板娘一片硕大的白花花后背,但,他们很满足了。晚上,何顺生会很神往地说:“春生,夜里睡觉时,如果她翻身不小心,能不能把她男人压死?”
老板娘的男人瘦得像大烟鬼,他总是手脚不停地在逼仄的厅堂里跑来跑去,老板娘像一尊白生生的玉佛,坐在高高的吧台后面,用一双画了很深眼线的眼睛,睥睨着吃饭着客人们,显得很是风情。
何顺生的担心是多余的,一年又一年过去,瘦麦秸一样的男人一直很健康地活着。倒是何顺生,天天逃学,惹得老师隔三岔五来做家访,老师做一次家访何顺生挨一次揍。实每次打完何顺生,母亲的眼泪都像六月天的暴雨,噼里啪啦地落。母亲仿佛看到了顽劣的何顺生的黯淡人生,正徐徐地拉开了帷幕。
何顺生终于结束了他所厌倦的学生时代,在劈柴院头摆了一个小摊,卖茶蛋卖面包和热牛奶。每天上午十点左右,他拎着空了的塑料桶摇摇晃晃回家,把装着潮湿纸币的布兜扔在饭桌上,端着一碗豆腐脑趴在窗户上慢慢喝,眼睛眯成一条长长的细线,穿越了上午的阳光,抵达了街对面涮锅店的内堂。他的理想是摸一摸胖老板娘的乳房,他想知道,它们摸起来是不是像老李家的豆腐脑那样爽滑细嫩。
何春生和何顺生的青春,像两头困兽在劈柴院的楼上,憋屈地成长,顽强地壮大。何春生读了初中,又读了职高,学的是很热门的电子商务。何春生读职高时已经不太主动去织锦家玩了,总觉得有些别扭,但,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被母亲赶了去。(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