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抚顺战犯管理所护士长接受本报专访
改造“魔鬼”的两千个日夜(口述历史)
赵毓英口述李宏伟整理
编者按:76岁的赵毓英老人是辽宁抚顺市一名普通的退休职工,很多人都不知道,50年前,她曾担任过抚顺战犯管理所的护士长,亲自
参与了对日本战犯的改造工作。
1950年7月,刚满20岁的我即将从中国医科大学高级护理专业毕业。一天,上级突然委派给我一项特殊任务:去绥芬河接收从苏联引渡的日本战犯。
7月18日,我和其他20多人来到了绥芬河。苏联人用装货的闷罐车运来了900多名战犯。中方则准备好了干净整洁的绿色客车,为了保密,窗户全部用报纸糊上。我在车厢里巡回负责护理,途中有几名战犯突发心绞痛、急性阑尾炎。我从小受够了日本人的气,见到战犯成为我们的阶下囚,真是十分解气。不过,作为医护人员,我还是细心地照顾每一个发病的战犯,把他们顺利地送到了抚顺战犯管理所。
到达抚顺后,组织上又要求我留在这里担任护士长,而且不能把自己的工作告诉家人。一开始,我非常抵触,经过领导不断地做思想工作,我渐渐意识到,自己从事的工作是高尚的,有益于世界和平的,这才把心安了下来。
管理所内关押的都是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的战犯,但管理所却对他们进行着无微不至的照顾。战犯武部六藏1952年患了脑血栓,半身不遂。管理所专门派了一个叫焦桂珍的护理员给他喂饭,给房间消毒,负责大小便。为防止他长褥疮,还一天三次给他按摩、翻身。1956年武部六藏假释后去了天津,他的太太原以为丈夫受了罪,没想到他红光满面,得知是焦桂珍一直照顾他时,抱着焦桂珍就泪流满面。
1953年的一天,一个叫安井清的战犯因患脚病突然摔倒了,我和温大夫赶紧送他去医院。到了医院要上楼梯,怎么办?那时人们很讲立场,能不能背一个战犯?温大夫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背。刚背到二楼,温大夫就觉得脖子里湿了,他以为安井清疼哭了,赶紧问他:“你疼吗?”安井清没有作声,大夫继续上楼,安井清则泪如雨下,到了三楼时,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对不起中国人。”
也是在1953年,一个战犯因病转院,中途突然下起了雨。由于没带伞,护士关慧贤就脱下自己的白大衣,给他盖上,自己却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我想,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心胸和气魄。一个叫铃木良雄的战犯后来在回忆录上写道:“医是仁,医者之道以体贴人为本。这其实不应适用于我们战犯,我们抓到中国俘虏时从不把他们当人,现在我们是魔鬼,他们(中国人)却好像天使一样对我们。”
那个年代的生活非常差,一般的中国人能吃到粗粮就不错了。但从一开始,管理所就给战犯们粗粮细粮搭配着吃。不过,战犯们还不满意,他们先是拒绝吃粗粮,然后发展到绝食。后来周总理下了指示,给战犯吃细粮,还要抓好营养工作。这样,我又多了一项工作——给战犯当营养师。每天多少维生素,多少蛋白质,都要仔细搭配。炊事班的人一开始对此很不理解。后来领导不得不出面做工作,告诉他们,杀这些人容易,但是杀了有什么用?仇恨一代一代传下去,才是最可怕的。要好好改造他们,让他们认罪,这才是最重要的。
1956年,在战犯们被释放前夕,管理所带领他们到全国参观了一个月,从东北到北京、天津、上海、武汉、南京、苏州和杭州等地。这次活动给了战犯们很大的教育。我还记得,战犯们到了南京水利学院的一个地方,大概想起了他们在那里犯下的罪行,纷纷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受审的法庭上,战犯们也是泪流不止。日军第59师团中将师团长藤田茂还带头要求死刑。东京审判时,日本战犯一个也不认罪,审了两年都不能结束。而在中国关押的日本战犯不仅跪地认罪,而且主动要求受死。这跟他们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的生活和教育是分不开的。
很多战犯回国后一直和我们保持着联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渡部信一,刚进管理所时,他患了精神病,不吃饭还打人,给他吃药还说有毒。管理所想方设法给他治疗,把药裹在糖里哄他吃,护士挨了打也不能还手。经过10个月的精心呵护,渡部信一的病终于治好了。回国后,渡部信一每次给我写信,对我总是以“恩师”相称,而且还时不时写首诗遥寄相思。1984年,日本归国战犯组织“中归联”邀请我访问日本,渡部信一一见面就抱着我,眼睛里满是泪水,好像见了多年没有谋面的亲人一样。那时他家里并不宽裕,但他总是用最好的东西招待我们。有一次外出,渡部信一给我们买了石榴果汁,自己和太太则躲在一旁。我看了看价目单,原来果汁在日本非常贵,渡部信一是自己舍不得喝。
我一共5次受邀访日,这让我清楚地看到了当年工作结出的果实。总部设在东京的“中归联”一直在从事着促进中日友好、反对军国主义的工作,在参拜靖国神社一事上始终站在正义的一边。后来,随着战犯们的年迈和相继去世,“中归联”于2002年解散了,但同时,一个名为“抚顺奇迹继承会”的组织成立了,它的成员主要是战犯子女和社会上的进步人士,他们继承了悔改的战犯的遗志,为和平友好奔走着。
责任编辑:林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