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我被看守带到贾管教的办公室。贾管教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要立功。贾管教说你想进步了?我问如果立功的话,能不能减刑?贾管教说想跟我谈条件?我说不是,我只是想把加上去的那三年减下来。贾管教说减刑是肯定的,但是减一年或是几年,那要看你立什么样的功了?我说能为我保密吗?贾管
教说这还用说吗,保密是我们的规矩。我看了一眼门口,压低嗓门:“李大炮要逃跑。” 贾管教说:“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昨晚,他把棉衣送给侯志了,还送了我一副手套,这肯定是逃跑的迹象。他一直跟我说要逃出去见小云,预谋了好久。”
“知道他怎么逃跑吗?”
“不知道,但是他经常跟我说那些开拖拉机的,也许他会装成拖拉机手……”
贾管教还没听完我的后半截话,就抓起桌上的帽子风风火火地跑出去。
实际上,我刚一说完“李大炮要逃跑”,手心就冒汗了,接着双腿轻轻震颤,头皮一阵麻,胸口一阵堵,双腿一软,蹲了下去。看守呵斥:“起来。”我试着站了几次,都站不起来,好像力气已经用完了。这时,整个拖拉机厂警报声铺天盖地,我连蹲都蹲不住,一屁股坐下去,竟然幻想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仿佛什么也没说,警报也没响,但愿李大炮没被逮个正着。
当时从仓库里开出来的五辆拖拉机已通过检查,正准备驶出院门。贾管教及时拦住,重新检查了一遍拖拉机手们的相貌。五个拖拉机手脸庞红润,头发黑亮,牙齿雪白,跟李大炮不像是一个国家的人。仓库已被战士围住,搜索了好几遍,没有李大炮的身影。难道他会长翅膀吗?会变苍蝇吗?贾管教眉头打结,看了一眼高墙上的铁丝,把目光收回来,伸手分别抓了一下五个拖拉机手的头发,不是假发,颗颗脑袋货真价实,他们几乎都发出了疼痛的喊叫,个别拖拉机手痛得嘴巴都歪了。贾管教徘徊在拖拉机旁,两只大头皮鞋时急时缓,好像答案就在他的脚上。忽然,传来一声屁响,贾管教和五个拖拉机手一个看一个,一个怀疑一个,但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被冤枉的表情。有人弯腰往拖斗下看去,李大炮近在眼前,就吊在最后一辆拖拉机的拖斗下,脚和手分别抓住焊在上面的四个钩子。贾管教说:“你好呀,李大炮。”李大炮的手脚一松,仰面跌下。几双手把他拖出来,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放屁,放得一声比一声响亮。
李大炮像我当年那样被关进单独的囚室。经过一星期的提审,他才供出电焊车间的侯志。李大炮被加了三年徒刑,打回翻砂车间。侯志被加了两年徒刑,调到翻砂车间。我的刑期减去两年,但是没让他们知道。那天,我正在砸铁,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面大叫:“广贤呢?广贤老弟……”我抬起头,看见李大炮拖着消瘦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扑进来,一把搂住我,像孩子那样失声痛哭。我木头一样站着,让他的泪水落在我的肩头,听他的哭一声比一声长。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眶渐渐潮湿。他说:“广贤呀广贤,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当初我要是听你的劝阻,哪会落到今天这种下场。”就像有根手指在我的伤心处戳了一下,我加倍伤心,泪水涌出眼眶,就差哭出声了。他抓起我的双肩用力摇晃:“你明明知道我要逃跑,为什么不拿根绳子把我绑起来?你要是把我绑起来,我就跑不成了。广贤呀,你为什么不绑我呀?”摇完,他扬手扇自己的脸,扇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不停地嘟哝:“真后悔没听你的,我恨不得杀了自己!”巴掌叭叭落在他脸上,每一掌都打得我心惊肉跳。
李大炮再也不喊我“麻赖”,而是正儿八经地叫我“广贤”。本来由我们俩提的铁桶,有时他一个人就提走了。炼完每一炉铁水,我们都要轮流钻到炉子里去清理残剩的铁渣,炉子里又闷又热,往往人从里面出来,鼻毛上沾满灰尘不说,就是吐一口痰也是黑色的。这种吃灰尘的活自李大炮回来以后,我再也插不上手。(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