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公务员夫妇的一台三星手机,几名协同民警和警察,一张欠条,四封遗书,一包老鼠药,一个夭折掉的15岁孩子的生命
-实习记者 徐振江 发自河南
“你孩子如果承认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了”
卢氏县公安局110指挥中心的记录显示,郑佳辉报警的时间为3月3日19点36分。
3月
30日,在110指挥中心,记者听到了当天郑佳辉报警的通话记录,
“我在南环路上的‘二十七度理发店’学理发,我下午在隔壁土特产店看电视,老板手机丢了,怀疑我拿了,我没拿,老板恐吓我说如果不把手机拿出来,我就让你出不了卢氏!”
当天晚上出警的是巡警张青波,他告诉记者,接到指令后,他们在“二十七度理发店”找到郑佳辉,然后一起去了隔壁的土特产店。当时,老板王二虎和老板娘李艳菊指认郑佳辉偷了她价值2700元的手机,因为在手机丢失时间里,店里没有其他人来过。
110巡警并不办案,也要下班的张清波就让同事石顺将此案转交城关镇派出所,而石顺一直在街头巡逻,这样,郑佳辉和王老板夫妇就一直呆在110值班室里,从晚上20点10分一直到22点45分,和他们在一起的是几位协同民警。
郑佳辉的父亲郑兆颜告诉记者,第二天他从外地赶回卢氏县见到儿子时,儿子哭诉,“他们逼我承认拿了手机,不承认的话,他们就打我,还说要判我的刑!”
当晚在值班室的协警杜江回忆说,王二虎、李艳菊夫妇和郑佳辉之间没有争吵,情绪也很平常,“我问郑佳辉,你拿了没有,他说你让我想一下可以吧?想了十几分钟后他说,我可以抽烟吗?他抽了一会烟后给我说,我实话给你说,但是你可以不可以让他们俩出去一下。”
关于现场以及抽烟的这些细节,另外一名协警黄江龙却提供了与杜江不同的描述:当时双方情绪很不正常,王二虎对郑佳辉说,今天就你一个人进入我的店,不是你拿了还有谁?你要是不说出来,今天晚上我就可以把你关到拘留所。
郑佳辉说我没有拿,哭了起来,说要给他爸爸打个电话,后来他问自己能不能抽烟,协警杜江说,你说了就让你抽,你不说就不让你抽!
后来,郑佳辉说,手机是自己拿的,埋在南环路一个隔离花带那里,上面用三块废煤球压着。
杜江和另外一个协警就开车带着郑佳辉和李二虎夫妇去了隔离花带。他们在那里的确看到了三块废煤球,但是没有手机。
“我问他你是不是记错了?”杜江说,“我当时就怀疑是他偷的,如果他没有偷的话,他为什么能说出隔离带里有三块废煤球。印象里,他并不是太好的一个孩子,听说3月1日他还跟人打架。他头后留了一撮头发,正常人怎么会留一撮头发呢?”
22时45分,郑佳辉和王二虎被转移到城关镇派出所,民警耿波通知理发店老板刘泉赶到派出所。
郑兆颜回忆说,当天晚上刘泉告诉他,警察问郑佳辉有没有拿手机,郑佳辉说没有,警察就是一拳;再问,还说没有,警察就是一脚……
但是刘泉拒绝采访并称,公安局、检察院都找过他了,问了很多问题,他现在压力很大,什么都不愿意说了。
郑兆颜说,出事后,他在外地和儿子通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是和刘泉通话期间,郑佳辉拿过电话哭着对他说:“爸爸,我没有拿啊!他们在逼我!”第二次是3月4日凌晨零点17分,郑佳辉用其中一个民警的手机打给他,“爸爸啊,救救我吧,我真的没有拿啊!”
“我当时心如刀绞啊!怎么儿子就突然出这么个事情呢?我对小辉说,你把电话给警察,我跟他说。”老郑回忆说,“我说你贵姓?那个警察说,你别问什么贵姓不贵姓的,你孩子偷了人家的手机,你说怎么办吧?我说你别威胁他,我回去以后问他,民警说,你孩子如果承认了,那我们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了。”
3月4日凌晨1时许,郑佳辉承认自己拿了手机,并在派出所打下了一个欠条:
我对李艳菊三星手机丢失负有责任,自愿赔偿李艳菊2700元,定于明天下午5点前付给李艳菊,立此欠条为证。
老郑回来后,曾责备郑佳辉:“手机不是你拿的,你为啥给人家打欠条啊?”郑佳辉说,他不承认的话,民警就打他,一直打到他承认为止。
“我很累,明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不要叫醒我”
郑佳辉的四封遗书中,有一封是写给李艳菊和王二虎的。
李艳菊王二虎:
老子真想×××你知道不知道……我跟你说几千次手机不是老子拿的,你×××不相信。我才16岁(虚岁),是你们一家、还有那个死老头子,你们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你×××给老子去死吧,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们一家……你们给我等着,老子不会放过你的。老子做鬼也要杀了你全家!
鬼:郑佳辉2006.3.5
尽管记者隐去很多咒骂的字眼,但是仍然能够感受到郑佳辉临死前对李艳菊王二虎的仇恨。
王二虎是县信访局的一名职工,李艳菊在县城管局上班,他们经营这个土特产商店,平时都是一个姓张的女服务员在这里看店。郑佳辉自杀后,这个曾经指认郑佳辉偷盗的服务员也不知去向。
在郑州陇海律师服务所记录的证词中,一起做学徒的几个伙伴证实:3月4日上午11时,郑佳辉被李艳菊叫了出去,回来之后右眼便青了一大块,郑佳辉说李燕菊用拳头打他,打在他左眼下面,郑佳辉一直在为这事生气。当日晚五六点钟,李艳菊和一个老头(郑佳辉遗书中曾经提到)又对郑佳辉进行了殴打。
卢氏县刑警大队对此案展开调查,3月29日,该案负责人张跃生告诉记者,“截至目前,没有人提供老板娘动手打郑佳辉的信息”。至于郑佳辉右眼的青块,该负责人说:“那是他晚上出去和人打架造成的。”
3月4日晚上8点多,老郑从三门峡市赶到卢氏县。
“我把小辉从理发店里叫出来,看到他的眼角青了一块,一副很无助的样子,我说,你告诉爸爸,你到底拿了手机没有?如果你拿了,不管是卖了也好,送人了也好,你把它要回来就没事了。孩子说,爸爸我真的没有拿,我实在是受不了,他们说判我的刑,要判我十年八年,我以后还想着找工作啊!
“我说钱不在乎,你没拿就给人家打欠条,以后咱们父子俩还怎么在这里过下去,你以后就是在谁家门口站一会,人家就会说丢了东西。
“孩子快要委屈哭了,他对我说,求求你爸爸,我真的没拿!”
3月5日中午,老郑把郑佳辉从理发店叫到自己的住处。
“我当时对这个事情非常生气,小辉在我的床上一会躺下去,一会坐起来,状态有点异常,我说小辉你好好跟爸爸说话,不要躺来躺去的。”老郑回忆说,当时他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小辉说,爸爸,你身体不好,别抽太多烟了”。
沉默了一会,老郑对儿子说:“小辉,咱一定要自立自强!”
“临走的时候,小辉问我,爸爸,你能不能给我点钱,我这几天一直用同事的手机给你打电话,我得还人家手机费。我给了他20块,我问够不?他说够了。”
3月6日凌晨,郑佳辉突然从床上掉下来,浑身抽搐,送到卢氏县人民医院抢救无效死亡。法医鉴定郑佳辉死因为毒鼠药强中毒,他吞服了整整一包。
这个15岁少年自杀前的心理已无从追问,记者只能从旁人的叙述中了解种种细节。3月5日晚上,郑佳辉拿着父亲给的20元钱,还一个店员13元——他经常用人家的手机打电话,剩余的7元,他请同屋的小邓(化名)去外边上网,回来时,他带了两份他们福建人爱吃的米线。到了住处,郑佳辉给房间里的每人发了一根烟,伙伴们问他,到底偷了手机没有?他说真的没拿,明天你们就知道了。
他还说,“我很累,明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不要叫醒我。”
我不想死,我很想活在世上
郑兆颜是福建省福鼎市管阳镇沿屿村农民,在儿子郑佳辉两岁时,妻子因病离开了人世。他在福建老家做小生意赔光了积蓄,2003年夏天,只身来到三门峡市卢氏县,在一家浴池打工。由于郑佳辉在家和后妈关系不融洽,随后也来到了卢氏县上学,郑兆颜将一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儿子佳辉身上。“很多人都看不起我们打工的,我就告诉小辉,咱们一定不能让别人看不起!要自立自强!”
2004年夏天,郑佳辉小学毕业就不愿再上学。今年春节前, 15周岁的郑佳辉在 “二十七度”理发店做理发学徒。
理发店老板刘泉的妹妹很喜欢郑佳辉这个孩子,“2006年春节的时候,有一天,小辉放鞭炮把自己小拇指炸伤了,他要请假,当时我们店里非常忙,我就说你不要走了,就在这里替我收钱吧,他就在那里收钱,后来钱一分都不少。”
理发店旁边的话吧老板私下告诉记者:“小孩子性格非常好,有礼貌,我听说他自杀了,难受得一天都没有吃下去饭。”
3月30日,在卢氏县公安局,县刑警队负责调查此事的负责人张跃生告诉记者,这个案子已经定性:没有证据显示王二虎和李艳菊殴打过郑佳辉,郑佳辉服毒自杀,“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未成年人心理不成熟,还有就是他父亲的教育方式有问题,过分吓唬孩子……”
而就在同一天,卢氏县检察院调查此案的负责人告诉记者,经过他们的调查,“没有发现110民警和城关镇派出所殴打受害人,派出所民警没有逼迫受害人向王二虎打欠条。”但该负责人回绝了记者索要调查报告的请求,“这个报告还有一些具体细节需要完善。”
截至记者发稿时,郑佳辉的尸体还存放在卢氏县人民医院,可以推测,他在自杀前对他父亲和这个世界有无限依恋,在一封遗书里他写道:
爸爸:儿子走了啊,没办法,被逼的。原来我的命只值2700元。这只能怪你儿子命苦,两岁就死了妈……到现在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不想死,我真的很想活在这世上,可是我没勇气。我说我没拿手机,你们没一个人相信。真的,爸,在110(卢氏县特巡警大队)时,我已经想死,但我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我说我给她赔钱,就是想让你过来,见见爸爸最后一面,如今见到了,死了也会快乐。爸,儿子对不起你……有空就来看看我,你也要保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是儿子不好,是儿子命苦,让你没抱上孙子,儿子真的不想死,我才16岁(虚岁)……总之,您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啊,儿子走了。我希望,在(再)不好您还是我爸爸,我一直最爱的爸爸,保重了,爸爸,儿子走了啊,保重了……再见,下世,我还要做您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