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脸仰起头,在光线中眯着眼,困惑地说,“老掌柜的心地良善,怎么能生出这么一个歹毒的儿子呢?”蓝脸眼里有了泪,说,“咱们有三亩二分地,分给你一亩六分,你带着
去入社。这犋木犁,是土改时分给我们家的‘胜利果实’,你也扛走,那一间屋子,归你。你把能带走的都带走,入社后,愿意跟你娘他们合伙就去合伙,不合伙你就单挑门户。爹什么都不要,只要这头牛,还有这个牛棚……”    “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蓝解放带着哭腔喊,“你一人单干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
   蓝脸平静地说:“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就是想图个清静,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不愿意被别人管着!”
   蓝解放找到金龙,对他说:“哥,我跟爹商量好了,入社。”
   他兴奋地将双手攥成拳头,在胸前碰了一下,说:
   “好,太好了,又是一个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全县惟一的单干户,终于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这是特大喜讯,我们要向县革委会报喜!”
   “但是爹不加入,”蓝解放说,“我一个入,带着一亩六分地,扛着那犋木犁,还有一盘耧。”
   “怎么搞的?”金龙的脸阴沉下来,冷冷地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爹说,他没想干什么,他就是一个人清静惯了,不愿意听别人支派。”
   “简直是个老混蛋!”蓝金龙将拳头猛地擂到那张破旧的八仙桌子上,差点没震翻桌上的墨水瓶。
   黄互助安慰道:“金龙,你不要着急。”
   “我怎能不急?”金龙低声道,“我原准备春节前向常副主任、向县革委会献上两份厚礼,一份是我们屯子排成了《红灯记》,一份是我们消灭了全县惟一、也许是全省、全国惟一的单干户,洪泰岳没做到的,我做到了,这样,我上上下下都树立了威信。可是,你入他不入,等于还是留下一个单干户!不行,走,我跟他说!”
   金龙气冲冲地走进牛棚,这也是他多年没踏足之地。
   “爹,”金龙说,“尽管你不配我叫爹,但我还是叫你一句爹。”
   蓝脸摆摆手说:“别叫,千万别叫,我担当不起。”
   “蓝脸,”金龙说,“我只说一句话,为了解放,也为了你自己,你们俩一起入社。我现在说了算,入社之后,决不让你干一天重活,如果轻活也不想干,那您就歇着,您也这么大年纪了,该享点清福了。”
   “我没有那福气。”蓝脸冷淡地说。
   “你爬上平台往四下里望望,”金龙说,“您望望高密县,望望山东省,望望除了台湾省之外的全国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全国山河一片红了,只有咱西门屯有一个黑点,这个黑点就是你!”
   “我真他娘的光荣,全中国的一个黑点!”蓝脸说。
   “我们要抹掉你这个黑点!”金龙说。
   蓝脸从牛槽下摸出一条沾着牛粪的麻绳子,扔在金龙面前,说:
   “你不是要把我吊到杏树上吗?请吧!”
   金龙猛地往后一跳,仿佛那不是一条绳子而是一条毒蛇。他龇牙咧嘴,双手攥成拳头又松开,双手插到裤兜里又拔出来。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支烟———当了主任后他开始抽烟———用一个金黄色的打火机点燃。他蹙着眉头,显然是在思考。他思考一会儿,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捻碎。他对蓝解放说:
   “你出去,解放!”
   蓝解放看看地上的绳子,看看金龙瘦高的身体和爹粗壮的身体,盘算着这两个人动起手来谁胜谁负的问题以及一旦他们打起来自己是袖手旁观还是出拳相助以及如果出拳相助应该助谁的问题。
   “有什么话你就说,有什么本事你就使出来!”蓝脸说,“解放不要走,就在这里看着、听着。”
   “那也好,”金龙说,“你以为我不敢把你吊到杏树上吗?”
   “你敢,”蓝脸说,“你什么都敢。”
   “你不要打断我的话,”金龙说,“我是看在娘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你不入社,我们也不强求,从来就没有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求情的事。”(待续)
   
下期期待:蓝脸让蓝解放牵着西门牛一起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