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西门牛,勇敢的、通人性的牛,在后边穷追不舍。牛奔跑时低着头,双眼反射着火红色的光,光芒四射,射穿历史时光,出现在蓝解放的眼前。蓝解放突然嗅到
了清洌的河水的气味,还有正在迅速地融化着的冰的气味,还有解冻后的泥土的气味以及热烘烘的牛尿的臊气。母牛尿的臊气,有发情的气味,春天就这样来了。就这样牛追着胡宾、西门金龙追着牛、蓝解放追着西门金龙,一起迎来了1965年的春天。    胡宾一个狗抢屎的动作栽到地上。牛用硕大的头一下一下地顶着他,让蓝解放联想到铁匠锻打铁器的情景。牛顶一下,胡宾惨叫一声,声音渐弱。他的身体仿佛变薄了,变长了,变宽了,像一堆牛屎摊在了地上。西门金龙追上去,挥动鞭子,猛抽西门牛的屁股。鞭梢啪啪响,一鞭一道血痕。但西门牛不回头,不反抗,蓝金龙当时企盼着西门牛能猛回头,一下子把西门金龙抛上半空,让他直接跌落到河中央,将酥脆的冰砸裂,让他沉入冰窟窿,灌他个半死,冻他个半死,半死加半死就是一死,但最好不要让他死,他死了娘会难过,蓝解放知道他在娘心中的位置远比自己重要。蓝解放折了几根芦苇,在西门金龙抽打西门牛的屁股时抽打着西门金龙的头颈。西门金龙被抽烦了,回头给了蓝解放一鞭———哎哟,娘啊———这一鞭凶狠毒辣,使蓝解放的破棉袄应声裂开,鞭梢扫着蓝解放的腮帮子,随即渗出血迹。这时,西门牛也调转了身体。
   蓝解放期待着西门牛给西门金龙一头。但西门牛没有。西门金龙可是紧张了,连连后退着。西门牛低沉地吼叫一声。那眼神,是那样的悲凉。西门牛那声吼叫其实是一个父亲在呼唤儿子。儿子自然听不懂。西门牛一步步往前逼,它其实是想上前抚摸儿子,但儿子不懂。儿子以为它要发起攻击,他猛地挥起鞭子抽打。这一鞭打得既凶又准,鞭梢打进了西门牛的眼。西门牛前腿一软跪在地上,就这样跪着,眼睛里的泪水,一串串地往下滴,嘀嘀嗒嗒,淅淅沥沥。蓝解放惊叫一声:
   “西门金龙,你这个土匪,你把我的牛打瞎了啊!”
   西门金龙对准西门牛的头又是一鞭,这一鞭打得更重,西门牛的颊上皮开肉绽,鲜血也是一串串地滴落。牛啊!蓝解放扑上去,护住牛的头。蓝解放的眼泪滴到牛新生的角上。蓝解放用他单薄的身体保护着西门牛,“西门金龙,你抽吧,你把我的破棉袄抽打破碎如纸片一样纷纷扬扬吧,你把我的皮肉抽碎如泥土飞溅到周围的枯草上吧,但你不能打我的牛啦!”蓝解放感到西门牛的头在他怀里哆嗦,他抓了一把碱土抹到西门牛的伤口上,从棉袄里揪出一团棉絮擦着西门牛的眼泪。蓝解放特别担心西门牛的眼睛会瞎掉,但正如俗谚所说:“打不瘸的狗腿,戳不瞎的牛眼”,西门牛的眼睛没瞎。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差不多同样的程序每天重复着:西门金龙劝蓝解放趁着爹蓝脸没回家牵牛入社。蓝解放不同意,他就打他。他一打他,西门牛就去顶胡宾。胡宾一着急,就往西门金龙身后躲。西门金龙与牛一对面,便形成僵持局面,几分钟后,大家便各自往后退缩,于是一日无事。这事刚开始时你死我活,到后来变成游戏。让蓝解放感到扬眉吐气的是,胡宾对西门牛畏之如虎,他那张刻薄歹毒的嘴,再也不敢那样张狂。西门牛只要听到他啰嗦,便低头长哞,眼睛充血,做奋蹄追击状。胡宾吓得只有躲到西门金龙身后的份儿。西门金龙倒再也没有打过西门牛,他也许感觉到了什么?毕竟是亲生父子,心中应有灵犀吧?西门金龙对蓝解放的打也变成了礼仪性的,因为从那场打斗之后,蓝解放的腰里就多了一柄刺刀,头上也多了一顶钢盔,这两样宝贝,是大炼钢铁那年,蓝解放从废铁堆里偷来的,一直藏在牛棚里,现在派上了用场。(待续)
   
下期期待:蓝脸和西门牛的关系超越了农民和牲畜的关系,深夜他们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