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跟我提奥斯卡,它就是美国的国内奖,与艺术无关。中国电影导演不自量力,拍什么大片?
周传基
80高龄,曾在北京电影学院任教,中国最直言的电影理论专家,陈凯歌、张艺谋等人为代表的“第五代”导演都曾是他的门徒。
周传基以敢怒敢言著称,当我们致电他在洛杉矶的住所,希望聊一聊
奥斯卡与大片时,他当机立断拒绝谈奥斯卡,他告诉我们在美国任何一所大学里的电影教授都不提奥斯卡,提奥斯卡被认为是非常有失身份的。“我是电影教授,这种没有价值的东西恕我拒绝谈。”但提起这些年的中国电影,他还是滔滔不绝。
大片不是发横财
新世纪:最近几年,中国电影的辞典里有一个新词,叫“大片”,在电影界和媒体,对“大片”的理解有很多种:大投资、大制作、宣传上的大手笔。尤其最近的《无极》,似乎是达到了一个顶峰。您是怎么解读“大片”这两个字的?
周传基:其实所谓“大片”,我们过去翻译很多外国影片文章的时候,我们叫“Block
Blaster”,意思就是可以把整个街给炸掉,所以就把它翻译成“重磅炸弹”。像《乱世佳人》就是“重磅炸弹”,那是1939年的影片,很早,并不是很多。我一直在研究好莱坞电影。我的研究和别人的不一样,别人是从艺术的角度去研究好莱坞电影,可是好莱坞不是艺术。我是从生意经的角度去研究,因此,对大片我很了解。我从80年代就到美国,所以听说我们在拍大片,当时我就想,谈何容易呀,看见别人发财你眼红,可你有本事发那财吗?说老实话,好莱坞的电影市场,在中国只有我一个人在研究。好莱坞电影是个文化产品,首先是生意经,然后是文化,根本就谈不上艺术。可是呢,似乎大家都听不进去,好像认为好莱坞能发财我们也能发财,是那么容易的吗?
新世纪:根据您的研究,好莱坞的大片究竟具备哪些条件?
周传基:能摆在桌面上,最容易弄懂的,就是它的生意经。1947年,因为电视的竞争,美国的电影事业落到了最低谷,竞争半天也没能把电视消灭了。后来他们终于明白,别去竞争,在经济上“合一”就是了。这样发展到70年代,美国国内每年的电影观众数量从低谷时的9亿人次回升到12亿,根据我这么多年的观察,就一直在这个上下波动。那么我们算笔经济账,就按12亿来算,现在在美国看一场电影是7美元一张票,那就是说票房总共84亿。就美国国内的电影市场,你再怎么动也就是84亿美元,这碗饭就这么大。根据我以往的经验,他们一年顶多拍十一二部“Block
Blaster”,你算一下这笔账,如果一部大片的制作成本是1亿美元的话,加上宣传费之类的,那么它要挣钱,就必须要超过2亿,那12部影片就是24亿美元。那么84亿减24亿,还剩60亿。而美国每年大大小小的电影产品有200多部,也就是说这60亿美元由200多部电影来分,那么每一部顶多摊上2000多万。如果一部影片的成本是1500万美元,那么要整整3000万收入,它才开始挣钱。如果这么算,那不全亏了?以前我有过统计,有些影片1000万成本最后收回来200万。所以,即便在美国大片也是极有限的,大片也不可能保证部部都挣钱。所以这个东西从经济账来算并不是好玩的。
好莱坞从来不炒作
新世纪:好莱坞大片的宣传怎么个做法?
周传基:人家做宣传广告可是有分寸、有研究的。我们现在包装的概念是错的,人家的包装应该是剧本、贷款、导演、明星……这里面合起来叫一个包装,我们的包装是虚的,人家的包装是实的。让人一看你这个包装,就知道能挣钱,剧本吸引人,导演有实力,明星有票房号召力,银行愿意贷款给你们。人家的包装是这么来的,他们会请调查公司来调查,像我这样的包装能不能挣钱。调查公司的调查结果告诉他们能挣钱,结果它赔了,曾经有这么一个案例,电影公司因此把这家调查公司告上了法院,要求赔偿损失。可是调查公司在辩论时提出来,我们到现在还是认为你这部片子能挣钱,但是,你要注意,在我的调查报告里已经告诉你了,你的女演员不受观众欢迎,而在你所有的海报里,都把这个女演员摆在最前面。这样,你当然失败。最后法官判调查公司胜诉。这是美国70年代的一个例子,他们很早就是这样的。
新世纪:那中国的所谓大片呢?他们如何宣传?
周传基:我们现在还是盲目做宣传。比如说《无极》,我到美国时,一个来接机的学生,见面就说,就凭那个宣传片,我就不想看。看这宣传片就够了,哪有人这么做宣传的?
新世纪:好莱坞的电影宣传广告做得都很吸引人。
周传基:美国的电影宣传片都是选择片子里最吸引观众的镜头。某位电影业的大老板说过,他们按时段制作不同的版本,下午一种,晚上一种。下午的把爱情的情节拿出来,因为美国的家庭,女的一般都是在家里干活的,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家务做完了,会看电视,所以下午的电影广告是针对家庭妇女做的。而到了晚上,打打杀杀的情节就来了,因为男人、孩子回来了。而最重要的应该是哪一条呢?下午这条。这位大老板的理由是,如果一个女人很喜欢这部影片的话,她会想方设法地让她男朋友一起去看这部影片。如果她不喜欢,她就可能想方设法阻拦男朋友去看这部影片。你说人家的广告做得多仔细,已经把观众的心理都吃透了。哪怕是一张海报,那都是有讲究的。而我们那做的叫什么广告?让人恶心,那简直是瞎胡闹。这还只是摆在面上的东西,是吧?不想想人家发财是怎么发的,这里面都是有原则的。
制作环节漏洞百出
新世纪:抛开商业操作因素,我们的大片与好莱坞比起来制作上有哪些差距?
周传基:制作上的差距很大。电影是工业生产,不是小作坊。艺术电影是小作坊,大片不是艺术品,是工业流水线上出来的。比如《公民凯恩》,1939年它的成本是50万美金,在那时算是高成本的,但是跟当年的《乱世佳人》来比,只是一半。《公民凯恩》是一部“疯子”拍的艺术片,都说奥森·威尔斯是个疯子,你看它的美工多讲究!而中国电影没有美工,我们只有布景员。美工是干什么的,我们以为美工就是搭布景的!不是,美工是管视觉因素的。你看一下《乱世佳人》,这部电影第一次实现了一个新的职务,不叫美工师,叫生产总设计师。这是个美工师,他在影片开拍之前就把故事构图全都画出来了,连机位、灯光都画好了。
在90年代的时候,我回到美国,看过一本教科书《逐个镜头》,让我感到很意外的是,它的第一章就是美工,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过去的美工,一般来说都是搁在最后面的,但现在它把美工提到第一位。我们中国的美工,这么说吧,我在电影学院是讲《视听语言》的,美术系是三年级才请我讲,他们在前面两年根本就没有听过电影课,还在那画画呢。他们怎么搞美工?
还有,灯光谁管?乱套了,中国突然出现了一个灯光师学会,原来灯光师是电工。现在经常有灯光师和摄影师吵架,因为各干各的。我看过灯光师学会的章程,吓我栽一个跟头,说“我们是用灯光来进行创作,电影摄影师是把我们的创作记录在胶片上。”
另外还有制片人,我参观过美国不少的学校,他们从一年级就开始自己拍,包括编剧也要自己拍自己写。而做制片人的更得会拍,如果制片人会了,那摄影师就不敢调皮捣蛋,也就是一套电影的制作技术,他全都得会。那才是专业的制片人,我们的制片人会什么?有什么好讲的,全乱了。
新世纪:如此说来,所谓大片在中国就没出路了吗?
周传基:对,我觉得中国并不需要搞什么大片。想发横财还是怎么的?中国就是做低成本的影片,把自己的民族风格做出来,这是好东西。外国谁认你这大片哪?拿出去笑掉人家的大牙,还吹嘘什么北美盛赞,我到现在也没听说有谁赞你这部影片。
新世纪:可是现在大片热潮在中国已经有点刹不住的劲头了,到《无极》似乎已经到了一个鼎盛,可是接下来好像还有大片要出来。
周传基:对。可你那导演有那功力没有?比如李安,他是在美国接受的训练,接受的是娱乐片的训练。要讲艺术价值,艺术片的价值高,娱乐片的价值低;要讲制作,娱乐片难,艺术片容易。艺术片,我只要懂得使用电影语言、基本的手法都会,然后把我自己的艺术思想表达出来,这就是艺术片。娱乐片要取悦于所有的观众,众口难调,你功力不够,你就吸引不了观众。我们有谁的功力够?李安《饮食男女》的前10分钟,我是当教材用的。我们拍的片子,有哪个可以当教材?《黄土地》(陈凯歌、张艺谋早期合作作品)有些地方可以当教材,可是它是后期配音。所以,这样是不行的,盲目吧,骗吧,就靠吹牛骗观众吧。
为什么非要趟大片这个浑水
新世纪:这里面我们不得不提78级的这群人,比如陈凯歌从《霸王别姬》到《无极》,张艺谋从《大红灯笼高高挂》到现在的《英雄》,似乎这些人心里的大片情结比较重,可观众却越来越不买账,这些导演您是目睹他们成长的,现在大家关心的是,他们到底怎么了?又为什么非要趟大片这个浑水呢?
周传基:他们没有进行观众调查,这是第一。第二,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娱乐片。娱乐片没有自己的东西,好莱坞导演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You pay me
the money,i do the
job。”你给我钱,我给你干活。什么艺术啊?娱乐片就是娱乐片,要什么涵义啊?娱乐片明星,人物都是定型的,成龙电影,人家看的就是你成龙,什么时候不爱看了,那就收摊玩完。至于他们不拍艺术片转向娱乐片,我倒是要替他们说几句话,他们有他们的苦衷。阻力很大,此路不通,就只好拍娱乐片了。这也可以理解,但是你拍拍娱乐片就行了,为什么非拍大片呢?你没那个功力嘛。说句不客气的话,我没教你,你不会。李安美国学的那套功夫,叫他拍艺术片未必能拍好,但拍娱乐片,比他们两个就高多了。你们非得凑那热闹干什么?我的意见,你们还不如回电影学院教书算了,难道非得混得全身臭了再走?
新世纪:李安的《断背山》很有意思,一部低成本电影,却在市场和各大奖项上获得荣誉,它不是大片,却获得了大片的反响。
周传基:得奖的不一定是大片,《音乐之声》的成本才400万美元。再比如《悠闲骑手》,它的成本40万美元,收入1000万,观众啊,它拿住观众了。它与《巴黎最后的探戈》同时公映,《悠闲骑手》是拿着几十万玩的,《巴》光制作成本就1000万。最后,看《悠闲骑手》的人排长队,《巴》连成本都没收回。这下好莱坞急了,马上进行调查,发现观众口味变了。结果,好莱坞大换血,原来的导演就剩下4个,八大公司的董事长全给开了。这就是人家的生意经。我们缺少这种东西,没有这个系统。连欧洲都很少搞大片,他们是小作坊式的电影业,欧洲片多艺术,好莱坞挣大钱。中国导演商业、艺术什么都想要,那是不自量力。
奥斯卡什么都不算
新世纪:中国的电影导演似乎都很想获奖,现在看来最后一个未攻破的堡垒就是奥斯卡金像奖了。
周传基:柏林、戛纳、威尼斯,那是国际电影节。奥斯卡是美国国内电影节,两回事。但是从生意经来说,奥斯卡最挣钱,谁要拿到奥斯卡奖,他的收入翻一番。而国际电影节虽然标准和质量有所下降,但它毕竟还追求艺术性。1984年我到纽约大学访问的时候,座谈时遇上《午夜牛仔》的编剧,他说,我告诉你什么叫奥斯卡,就是矬子里拔将军,最糟糕的最佳影片。就是这么回事,中国要想得奥斯卡奖,除了政治原因以外,从技术、从娱乐片的标准来说的话,没资格。我要是奥斯卡评委,我也不会投中国电影的票。而奥斯卡的最佳外语片,政治因素占很大因素,比如有两年是前苏联影片连续得这个奖。
新世纪:陈凯歌的《无极》从去年就开始宣称要冲击奥斯卡,最后以失败告终,你怎么看?
周传基:我根本没理这茬儿。他们这片子我根本就不看了,我是他老师我还不了解他吗?所以他们这些片子我只看个别镜头,包括《英雄》之类的,我个别镜头一看就知道什么毛病。
新世纪:可是现在的中国导演,都憋着劲儿地要去国外拿奖。
周传基:那就拿吧。他可以去拿,可是现在的奖有很多,全世界电影节有上百个。跟你说吧,我都能办个电影节。这就有我们怎么报道国外得奖的问题。70年代末,我们的一个权威媒体在报道世界各大国际电影奖时,竟然把奥斯卡奖摆在第一位,这简直是荒唐,奥斯卡根本就不是国际奖,从一定意义上说,它跟我们的金鸡奖是平级的。
新世纪:那您是怎么看待奥斯卡金像奖?
周传基:这个我不想讲,不值一提,我从来不看金像奖颁奖典礼。讲一个我的亲身经历,1980年代《旧金山纪事报》的文艺主编,叫Susan,她来我们北京电影学院访问,我负责接待,没话找话,就问她今年哪部影片得了金像奖了,结果连问两次她都像是没听懂。最后一遍重复时,她一下绷着脸回过头来大声说,你不要提什么金像奖,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金像奖!美国报纸的文艺主编,如果她关注金像奖的话,这个文艺主编还当不当了?就是这么个问题。在美国,有文化的人从来不提金像奖的。我在夏威夷大学讲学的时候,在校园里碰到一个学生,他不是学电影的,但我介绍第五代的讲课他去听了,所以他跟我谈起话来,谈着谈着他提到美国有部影片得了金像奖了,我说金像奖怎么啦?他连连说,不怎么,马上知道自己错了。在美国,提金像奖是没文化的表现。华盛顿的那些外交官,包括美国国务院的一些官员,他们的太太们经常在一块聚会,她们不仅不提好莱坞的金像奖,甚至家里连电视都没有的,有电视是跌份儿的,没文化。平客
许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