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说纷纭一片“红” 傅光明
作为世界文学界与研究莎士比亚的“莎学”、研究乔伊斯《尤利西斯》的“乔学”并驾齐驱的三大显学之一的“红学”，着实是越来越热闹了。我常异想天开地瞎琢磨，若是生前穷困潦倒但却是“红学”滥觞的曹雪芹在天有灵，面对目下你方唱罢我登场
，众说纷纭一片“红”的繁荣景象会作何感想？可谁曾想，在曹雪芹诞辰即将满300年的前夕，如今连《红楼梦》的作者是谁都成了疑问，“红学”的滥觞者也自然变成了无头案。这不，有文章说，《红楼梦》的作者并非曹雪芹，而是出自一位湖南籍人士的手笔，原作是用湘语写成的，曹雪芹只不过是个艺术加工者。最近又有人考证出，《红楼梦》的作者倒是与曹雪芹沾边，不过他只是其中部分诗词的创作者，而真正的作者是他的父亲曹兆页，也即是小说早期抄本上著名的批语者“脂砚斋”。可曹雪芹的父亲到底是曹兆页还是曹禺页？而“脂砚斋”到底是谁，是男是女？都尚未尘埃落定。而在认为曹雪芹是《红楼梦》作者的人里，又有执著地认为那120回《红楼梦》就是曹雪芹写完了的，根本就没有高鹗续书那么回事。不仅如此，还有最新的考证推论，曹雪芹除了《红楼梦》，还写了一部《废艺斋集稿》及其附录《瓶湖懋斋记盛》残文传世。赞同与质疑，专家学者各执一词。早几年，已有惊人之语：国内现流行的《红楼梦》程乙本并非曹雪芹的原刊本，多年来国内红学界一直是以《红楼梦》雕版，也就是现在常说的“盗版”为刊本研究的。真是“红学”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难怪连顶着“红学家”冠冕的都常要感叹自己是误入“红”尘。 但无论哪宗哪派，考证、索隐也好，评论、探佚也罢，尚没有人否定《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其实，从这个角度恰好说明，“红学”研究还应更多从它自身的文学艺术出发。对于非要借助硬性的考古发掘才能有所突破的研究，在那论据大见天光以前，是不大可能以理服人的，而只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说理。这让我想起清朝时有两位互相引为知己的莫逆好友，都是“红迷”，但一个喜欢黛玉贬低宝钗，一个喜欢宝钗贬低黛玉，每次都为钗、黛孰优孰劣争得面红耳赤，有一次要不是有另外的老友及时赶到，双方非得老拳相向。从此两人约定，发誓决不再在一起共谈《红楼梦》，太伤和气了！单就两个有头有脸的文学形象，钗、黛的孰优孰劣，都争200多年了，遑论那些虚头八脑的无头公案。
然而，以利益驱动为真理的现代出版人可不管“红学”论争上的谁是谁非，“西游”可以“大话”，“三国”可以“水煮”、“麻辣”，“红楼”为何不能“漫画”？漫画版《红楼梦》已经问世，且正在热卖中。据称，“漫画”《红楼梦》充满了时尚气息：林黛玉披着紫色长发，惜春的发型是韩国漫画中流行的“碎发”，秦可卿则穿上了吊带装。但是否能如其广告语所说，“天上人间的因果幻象、男女主角的爱情悲剧和贾氏家族的兴衰荣辱，年轻一代可以轻松读懂《红楼梦》的全貌了”。反正曹雪芹又拿不到版税，否则，当初也不至于饿肚子。
言归正传，“在文学馆听讲座”的《新解〈红楼梦〉》不啻是为“红尘”中的“持不同意见者”提供的各抒己见的学术平台，以求“百家争鸣”。其实，所谓“新解”，也就是各家各解，各说各话，力求新意而已。但新意需费真功夫方能得来，高谈虚辞很难在“红尘”里混迹。君不见，“在文学馆听讲座”演讲结束之后提问的现场听众里，还真是藏龙卧虎，“红言”知己无数。所以，我也只敢在听了各位的演讲之后，说点抖抖小机灵的感悟献拙而已。
单就演讲而言，在现场听和读书看，感觉是大不一样的。亲临的那份真实的现场感，是读书时想象所感受不到的。撇开红学家们的观点分歧，仅就其能称为一“家”来说，我是感佩非常的。他们讲起《红楼梦》来，无论是刘心武颇受“正统红学家们”非议的“秦学”和梁归智“断臂维纳斯”的探佚，陈熙中驳“程前脂后说”的“《石头记》冤词”，还是周思源、吕启祥、林冠夫对宝黛钗凤、李纨及丫环们的读解，无一例外地都能如数家珍，条分缕析。诗人气质的蔡义江，以他浓重的乡音随口飘出《红楼梦》的诗词曲赋，那份颇富感染力的意韵，是非到现场不能体悟到的。看得出，他们各有独门的看家本领。因而，有点门户之见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若因学见不同而积怨结仇，又应验了“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的谶语。这也挺宿命的。
另外，“一家言”常能令知会者茅塞顿开。比如丁维忠讲到《红楼梦》曹雪芹的后30回与“程高本”后40回的区别。读者已经知道，曹雪芹的《红楼梦》是写完了的，后30回原稿丢了。而读者对《红楼梦》的整体印象与整体感觉，大多是从“程高本”的120回得来的。也就是说，是“程高”的后40回，使许许多多的《红楼梦》读者，先入为主地把《红楼梦》的故事与情节的发展，以及人物的命运结局，灌在了脑子里。或许有“红迷”早已经有了很切实的感觉，《红楼梦》读不懂，一头雾水。
那怎样去读懂它呢？当然是按照曹雪芹的原意，即按照他在前80回里预先打下的各种各样的伏笔，留心各种各样的细节。读者读不懂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错过了很多细节。这同时也是读者难以成“家”的一个重要原因。听丁君一席话，读者可能会豁然开朗。哪怕至少领悟一点，即作为“红迷”，要想读懂《红楼梦》，进入曹雪芹深广丰富的艺术思想和精神世界，按照曹雪芹预先埋伏的艺术伏笔及其原意，“探佚”后30回比读“程高”的后40回要有趣得多。话说回来，对后40回的评价又是惹是非的官司：有人说高鹗“居心叵测，害人不浅”。也有人说，在所有《红楼梦》的续书中，还没有一部比高鹗的本子更好的。依然是针尖对麦芒！这倒让读者不敢轻易相信哪个“一家言”是“正宗”了。
事实上，说到家，不仅仅是如何评价后40回，读解《红楼梦》总的来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乐山乐水，各有所爱。套用那句老话，“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部《红楼梦》，称其为奇，不足怪也。简言之，一等胸襟作一等学问，读者有怎样的胸襟学养和怎样的审美价值取向，就能阅读出怎样境界的《红楼梦》来。“红学”是大家的，不是少数人的专利。
我常杞人忧天般为今人感到可惜的是，不要说《红楼梦》里的诗词曲赋，现代人的生活似乎离唐诗宋词都渐行渐远了。中国曾经是一个非常伟大的诗的国度。我之所以用“曾经”，是因为我感觉现代人的生活太缺少诗情、诗意、诗韵。人们的一些行为之所以变得卑微、肤浅和苍白，同缺少诗的高贵品性是直接相关的。没有诗的生活是肤浅的，没有文学的生命是卑微的，没有艺术的人生是苍白的。
（图文本《新解〈红楼梦〉》［二］，傅光明主编，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