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孙春龙/甘肃兰州报道
“在摄像机前办公和坐在办公室里办公截然不同”
1月13日下午3点钟，甘肃省兰州市西固区居民杨朝霞来到兰州日报社行政楼的电梯口，因为不知道如何使用电梯，在电梯口彷徨。看到《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后，杨朝霞求助说，她要
去九楼反映一个情况，希望能送她上去。说着，她掏出一张海洋牌香烟的烟盒纸，背面写着：反映低保问题，兰州日报社九楼，一把手上电视。
软盒海洋牌香烟在当地的售价是一盒一元多钱。
杨朝霞反映的问题是，她家里很穷，希望当地政府能让她享受低保。出门前，丈夫把她要去的地方写在烟盒纸上，她拿着烟盒走一路问一路。
此时，在兰州日报社九楼会议室里，西固区区长张国一等区领导正面对五部此起彼伏的热线电话忙个不停。这里正在进行的是兰州市已经开展了半年之久的“一把手上电视”节目，市民通过热线电话向领导反映问题，现场能解决的立刻解决，不能解决的限期答复。
当天的《兰州晚报》头版刊发了有关此项活动的预告。
“我家没有电话，我就直接来现场了。”杨朝霞说。因为要见领导有些紧张，杨的兰州话听起来有些费劲。
面对一个接一个递过来的听筒和不约而至的来访者，西固区区长张国一也有些紧张，“你不知道他们会反映什么问题，如果解决不了那太丢人了。”
张国一的压力来自从不同角度对向他的三台摄像机。兰州电视台的现场策划王佳鸣介绍说，这个两小时的现场接听热线活动被剪辑后，将在兰州电视台新闻频道的黄金时间播出。除此之外，兰州电视台和《兰州晚报》的记者此时就在西固区政府守候，对于市民反映的一些能立即解决的问题，他们将和相关部门一起赶赴现场，并跟踪报道。
“‘一把手上电视’活动是兰州市‘治庸计划’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利用媒体的舆论监督力量，推动政府相关部门的工作。”兰州电视台副台长汪小平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把办公室搬上屏幕
谈到“一把手上电视”，汪小平用了两个词表达他的心情：骄傲和汗颜。骄傲的是，他亲自主持了第一批兰州市32个委办局的“一把手上电视”节目。汗颜的是，这档节目的创意，不是媒体人想出来的，而是出自省委常委、兰州市委书记陈宝生。
“陈书记是在2005年5月13日的全市领导干部大会上提出开办‘一把手上电视’的设想，随后相关的人士在一起经过了多次讨论。”汪小平说。
5月25日，兰州市委办公厅、市政府办公厅专门就此联合下发文件，使这一设想变成了书面决策，明确了第一批接受访谈的部门名单，并且将该栏目的意义提到了改善投资环境、加强党和政府与人民群众的联系、加快政务公开步伐、加强和改进舆论监督、构建和谐社会等诸多高度上。
这份文件明确了节目的定位：宣传政策、提供咨询、解疑释惑、接受投诉、解决问题、锻炼干部。
2005年6月17日，“一把手上电视”开机仪式在兰州电视台演播厅举行。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市委书记陈宝生第一个带头出镜。
录制节目前，汪小平曾专程请示市委，是否准备一个采访提纲。陈宝生的答复让他没有想到，“没有禁区，大胆提问。”
“我从事采访工作22年了，还没有遇到过采访重要领导不需要提纲的。”汪小平感慨地说。不过，这也正是汪小平所希望的，“过去采访领导，要过好多关卡，实际上最后和领导对话的时候，已是一个了然在心的东西了。这样的话，就使节目显得死板而没有灵气。”
当天9时整，陈宝生准时坐到兰州电视台演播厅。同来的，还有兰州市32个委办局的“一把手”，他们将和部分市民一起，坐在观众席上。
第一个问题当然是关于设立“一把手上电视”的初衷，陈宝生的回答更多的似乎是说给台下的“一把手”听的，“我认为建设一个负责任的政府，各级领导干部都应学会充分发挥好媒体的特殊职能，在目前的情况下，没有一个平台能像电视一样覆盖范围广、受众人数多，‘一把手’的工作搞得好不好，关键要看老百姓对你这个部门了解不了解、满意不满意，把办公室搬到屏幕，就会把领导干部置于群众的监督之下，群众会看得一清二楚。”
“把办公室搬到屏幕”，这个独特的提法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炽热的大灯让演播厅里很热，好多“一把手”身上直冒汗。陈宝生幽默地说，“我要提醒各位‘一把手’，要放冷静，心静自然凉。”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兰州市粮食局局长司德成，是首批32个委办局中第一个上电视的部门“一把手”，理由是“民以食为天”。
“大灯一照，就开始紧张起来，毕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节目。回答了几个问题后，开始变得轻松起来，因为以前接触的具体事情比较多，问的问题也难不住我。”司德成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这次节目播出后，司德成最受震动一个事情是，好多市民竟然说：“还有粮食局呀，我以为早就撤了！”
“看来上电视的作用还是不小的，最起码让市民知道还有一个粮食局存在，而且还为市民做了不少的事情。”司德成感慨地说。司德成承认，粮食局是一个弱势部门，以前只知道做事，宣传得少。不过，粮食局的成绩是非常显著的，兰州市的粮油合格率，在2000年时只有42%，而现在在90%以上。
司德成的节目播出后不久，他就被市委书记陈宝生叫到了办公室，“节目做得还不错，” 陈宝生说。那是司德成和新来的市委书记陈宝生第一次面对面接触。
让司德成没想到的是，不久后，市委组织部领导找他谈话，拟调其到某大口单位任职。有人说，司德成是第一个“一把手上电视”栏目推出来的人物。
“有人说我的工作调动是和‘一把手上电视’密不可分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陈书记通过这个节目对我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认识。”司德成说。
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专访时，陈宝生并不否认“一把手上电视”节目给考核任命干部带来的帮助，“‘一把手上电视’对于考核干部是一个非常好的参考系，在人民群众的评价中，组织能够更加综合全面地认识我们的干部。”
兰州市公安局局长姚远说到“一把手上电视”活动，用了一个非常贴切的比喻，“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我在全局的干部会议上曾讲过，能想出来，能干出来，能讲出来，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干部，而在电视上，你的这几方面的能力就一览无遗，观众看得清清楚楚。”姚远认为，“一把手上电视”正好给了他一个表现的机会，“以前就是有想法可能也不敢去，去了别人或许会问我‘你小子想干啥’。”
据介绍，“一把手上电视”节目播出时间为周一至周六每晚兰州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6：30、11：00，和综艺体育频道晚10：30，第二天还将重播。另外，现场情况还将形成文字性报道，在《兰州晚报》刊发。有的媒体在征集问题前，还表示“问题不怕尖锐”。
“老百姓看了节目都会议论，这种街谈巷议，对官员是一种压力，也会形成一种来自民间的评价。”兰州电视台副台长汪小平说。据《兰州晚报》总编辑银鑫介绍，自从“一把手上电视”栏目开办以来，报纸的零售增加了40%多，“成了卖报纸的小贩吆喝的一个亮点。”
兰州市委书记陈宝生在对待这些来自民间的声音上态度鲜明，“我用的干部，首先是公论比较好的。”
市委书记也是平常老百姓
主持人汪小平曾向兰州市公安局局长姚远问了一个问题，“有一次有人告诉我，说他去洗澡，服务员告诉他有特殊服务，他试着问是否安全，服务员说派出所的警察都是他们自己人，不用害怕。”
听到这个，姚远并没有回避和辩解，而是提高嗓音说，“这也正是我所要打击的对象。”
姚远的话音刚落，台下掌声雷鸣。
第二天，姚远便听到了一些观众的反馈，“这句话，让老百姓对政府的信心增强了，是有一些害群之马，影响了党和政府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但并不是像有些人想像的那样，好像到了让人灰心丧气的地步。”
兰州市委宣传部的同志介绍，在“一把手”上电视之前，他们曾专门举办过一次培训班，就如何应对和答复观众提出来的一些比较尖锐的问题，甚至坐姿、手势、表情等，都做了详尽的培训。
“据说，为了一个斩立绝的手势，好多‘一把手’晚上做梦也练。”汪小平开玩笑说。
在每次节目录制现场，当“一把手”和观众的互动达到高潮时，汪小平都会瞅准时机问“一把手”同一个问题，“是不是意味着，电视机前的每一个观众遇到问题时都可以直接去找你？”回答也几乎是一样的，“没问题。”这些“一把手”都会在现场公布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办公室所在地。
“这些举措让观众深切地感受到，领导的作风在转变，以前是高高在上，是权力的操控者，现在大家觉得，领导的权力是为人民服务的。”汪小平说。
兰州市委书记陈宝生在电视上说，书记在英文中的意思是秘书，共产党的书记就是人民的秘书。陈宝生说，他有时还去买菜，“不会做红烧肉的领导不是好领导。”
“你说这些话让我们感觉多么亲热呀！听了这些话，感觉市委书记也就是一个很平常的老百姓。”兰州市城关区居民党丽丽激动地说。
汪小平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每次上电视前，兰州电视台的化妆师都会给各位“一把手”擦粉描眉，“都是些粗犷的西北汉子，以前从来没化过妆，开始还有些不适应，等化完妆对着镜子一看，自己还是个帅哥嘛。”
政府之间也有竞争
兰州市好多市民都记得“一把手上电视”栏目中的一个细节：主持人问兰州市交通局局长，他平时去黄河坐的游艇是多少钱，局长说是20元，这也是物价局规定的价格。主持人说让我们来看一个短片。短片是电视台的记者偷拍的，记者以游客的身份询问坐游艇的价格，游艇管理者说是60元。
“当时交通局局长的确有些尴尬，但他反应很快，现场就安排海事局的局长去调查此事，现在，这个乱收费的现象已经被整治了。”汪小平说。
现场解决老百姓反映的问题，这是“一把手上电视”一个很重要的内容。
“面对观众，面对摄像机，你也无法回避问题。”汪小平说。
“我们现在几乎每天都在解决问题，自从这个栏目开办起来，我们为老百姓解决了1000多件难心事”。《兰州晚报》总编辑银鑫告诉记者，“一把手上电视”经过了几次改版，第一批是在兰州电视台的大演播厅里进行，现在改到在兰州日报社会议室进行，全部内容为接听群众热线，解决老百姓最关心的问题，《兰州晚报》还开通了“一把手直通车”，带着老百姓反映的问题请相关的“一把手”回答，“我们准备把‘一把手’的范围延伸到县区，然后再到街道社区，只要有群众的地方，我们都要采访。”
兰州市建委主任杨广增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上电视前他看了不少资料，这种责任和压力是前所未有的，“在摄像机前办公和坐在办公室里办公截然不同。”
据了解，兰州市对“一把手”在节目中回答和解决问题提出了许多要求，包括要讲求效率，少讲废话、空话、假话，对群众的提问不许说“不知道”“无可奉告”等搪塞之词。陈宝生书记介绍说，这就对领导干部提出了更高要求，只有不断地学习相关方针政策及具体业务，多思考、多琢磨，才能做到回答让百姓满意。
不过也有观众质疑，不排除有些“一把手”在电视上说得头头是道，下来后对要解决的问题不理不睬。对此，兰州市委书记陈宝生已有考虑，“有些具体的问题，媒体会追踪采访，另外，我们还成立了行政服务投诉中心，接受和处理群众对行政机关的投诉，更为重要的是，我们每年将举行一次民主评议机关的活动，由老百姓来为政府机关排名，排在最后的要受到很严肃的处理。谁为老百姓解决了实际问题，老百姓心里有一本账。”
据了解，兰州市委书记陈宝生曾任甘肃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兰州众多官员均认为，“一把手上电视”栏目的创办和他在宣传口任职的经历密不可分。陈宝生并不否认，“现代社会治理，舆论是非常重要的。”
既是媒体负责人又是“一把手上电视”栏目主持人的汪小平对此深有体会，“我们有些‘一把手上电视’主要是宣传政策，比如计生、宗教等局委，比如，试管婴儿算不算二胎？少数民族学生的高考如何加分？这些政策的宣传本身就会消除好多矛盾，好多老百姓就是因为不懂政策而造成一些上访等极端事件。”
让“一把手”上电视，陈宝生还有一个想法，“‘一把手’上电视就是到演播厅来给老百姓汇报，让人民群众知道政府在干什么，另外，我们要让百姓知道政府不能干什么，有些事需要群众自己和社会来解决。”
“‘一把手上电视’的核心就是非常巧妙地把政府行为和媒介行为结合在一起，是领导把自己的政治主张和现代媒体结合在一起的一种有效实践。”兰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李惠民说。
“‘一把手上电视’是兰州政坛的一个品牌。”市委书记陈宝生说，“以前只是企业之间有竞争，加入WTO之后，政府之间也有竞争，中国和外国的竞争，地方政府之间的竞争。这个栏目对锻炼我们的干部、提高我们的执政能力意义重大。”
廉政风暴后的责任风暴
兰州市建委办公楼一楼专门为前来采访的记者设了一个房间：采访的休息室。虽然是一个非常简陋的房间，但还是引起当地媒体人的关注，“以前采访建委，他们根本就不接待，即使是正面报道，他们也没一点兴趣。”
“媒体的力量真是不可低估的，用好了对工作的帮助也是非常大的。”兰州市建委主任杨广增感慨道。
同样的变化发生在兰州市公安局。2005年11月，兰州市公安局宣传处专门为当地媒体跑公安口的记者设立了办公桌。而在2002年，兰州市公安局曾对当地媒体16名记者发出禁止到当地公安部门采访的禁令，引起全国媒体的一片哗然。
“‘一把手上电视”栏目的开办，的确让官员的从政理念发生了变化。过去，我们的官员觉得没有必要对老百姓说什么，现在必须变了，以前是对上级汇报，对下级指手画脚，但现在你必须对老百姓负责，向老百姓汇报你的工作。”汪小平说。
市委书记陈宝生坦言，兰州市委、市政府2005年提出把兰州建设成创业型城市，这个目标背后最大的困难是各级领导干部的个人素质问题。
知情人士说，市委书记主动承认自己下属的素质问题，是有一定背景的，在2004年，中纪委牵头查办了兰州一些干部腐败案，包括原市长在内的多名官员落马，对兰州官场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好多官员因此而不敢做事了，不敢和民营企业家打交道了，变得“平庸”起来，兰州市委出台以“一把手上电视”为主导的“治庸计划”也就是这个原因。
“兰州在2004年刮过廉政风暴后，根据实际情况，我们有必要再刮一次责任风暴，把干部的工作积极性调动起来，增加群众对政府的信心。”兰州市委书记陈宝生说。
对于上任时间不太长的陈宝生来说，如何带领广大干部群众走出廉政风暴之后的困局，让兰州走上经济发展的正轨，是他最大的目标。据了解，陈宝生曾在2004年11月上任时明确表态：绝不把棘手的问题交给省委，推给大家。
据兰州市委组织部干部一处王华琪处长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治庸计划”是陈宝生书记刚上任没几天就提出来的，除“一把手上电视”外，还有民主评议政府、成立行政服务投诉中心等一些很具体的措施，通过一年来的实施，效果还是非常明显的，“有120多名不同岗位上的干部受到了处理，使更多的干部受到了教育。”
1月13日，一份当地媒体刊发了一篇甘肃省浙江企业联合会会长张国芳的专访，张国芳称，在2005年，甘肃的发展环境有了历史性的转变，特别是领导观念的转变比较到位。甘肃省贸易促进会提供的数字显示，仅在2005年兰洽会上，浙商签订了26个合同项目，总投资9.84亿元。
张国芳和浙商，一直处在兰州一些干部腐败案的舆论旋涡中。
1月17日，记者在兰州市中心的广场上看到，国芳大酒店已经开始复工。在兰州系列腐败案发生后，这个大楼曾停工一年之久。兰州坊间认为，国芳大酒店的复工意味着兰州已经开始走出一些干部腐败行为制造的阴影。
作为“治庸计划”的总策划，兰州市委书记陈宝生在兰州电视台的演播厅里曾被观众问到这样一个问题，是否应该在滨河路上多建几个过街天桥。陈宝生答复说，这个已列入2006年的工作计划。
兰州市建委主任杨广增承认，以前，政府在以人为本上做得还是不够，兰州市多年来累计修了16座过街天桥，但有14座都是在陈宝生就任后的2005年修建的。
滨河路是兰州市内沿黄河的一条主要交通要道，河边的“四十公里黄河风景线”是兰州市民的一个重要休闲之地。位于滨河路上的一则公益广告让人会心一笑：滨河马路长又长，帮过不少年轻人的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