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之岐很快进入了角色。宣传抗日,是他的长项。他就是因为宣传抗日,向政府示威才被迫逃亡到日本的。他有一腔热血,有对日寇的刻骨仇恨,有一肚子抗日的道理,还有一副好口才,他一定能鼓动
起人民的抗日激情。他到学校,到商号,到军营,到农村去讲不战即亡、抗战必胜的道理,成了学生、商人、士兵、农民的好朋友。借着何田的关系,冯之岐也去了小何庄,先拜见了何田父母,向他们转达了何田的意思。何征成见冯之岐一表人才,满嘴道理,又是何田的朋友,十分喜欢,也勾起了对儿子的思念。何征成是小何庄最大的富户,自然有一定威望,冯之岐就由他陪着,在小何庄搞起了抗日宣传。这种宣传虽不是大会演讲,没有把村民们召集到一起,但冯之岐走到哪儿,讲到哪儿,而且不管扯出多远,最后都要回到抗日的主题上来,道理深入浅出,农民听得明白,都愿意听他说话。    冯之岐也有一个公开的身份———风筝商。他在城里设了一个秘密联络点,这个联络点就是顺风风筝店,冯之岐是这家风筝店的老板。两个伙计是夫妻,男的叫谷胜利,女的叫甘小妹,都是小何庄人。谷胜利的风筝手艺非常好,他的师傅就是何征成,他做的风筝不仅造型美观,而且飞得高。店里摆着大的小的、硬翅的软翅的、平板的立体的各式风筝,把个小小的店铺装点得像个小风筝博物馆。可卖风筝并不是他们的主要任务,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做好抗日联络工作,接待上级派来的联络员,接受抗日任务。
   日军大量增兵中国华北,极大地助长了右翼狂热分子的反华气焰,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迫害中国学生,挑起排华事端。
   早稻田大学组织学生军训,要求中国学生也参加。军训中他们以中国为假想敌,让学生以穿上中国军人服装的稻草人为靶子练刺杀,射击用的靶纸上也画着中国人的半身像。徐敬敏拒绝把手中的木枪刺向中国人,教官就罚她站,当众羞辱她。山岛劝徐敬敏别太认真,反正只是训练,又不是真去杀中国人。直子倒是同情徐敬敏,认为教官做得太过分,练刺杀就练刺杀呗,何必要对着中国人刺呢。几名中国学生联名向学校提出抗议,学校却把责任一推六二五,说军训由军方负责,与学校无关。
   陆军大学做得更过分,他们组织学生练刺杀时,把中国战俘做活靶子,捆在柱子上让学生们刺。日本学生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快步向前冲去,把刺刀刺向中国战俘的胸膛,当这个学生拔出刺刀时,带出一股鲜红的热血,一股饱含着愤怒和仇恨的热血。一个学生刺完了,第二个、第三个学生又去刺。看到一名中国战俘要被轮番刺上几十刀,然后悲惨地死去,何田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他敢怒而不敢言,当日本学生的刺刀要刺入中国战俘的身体时,他只好闭上眼睛。教官发现了何田的举动,骂他胆小鬼,没轮到他时,就让他去刺杀一个活着的中国战俘。何田看看枪上闪亮的刺刀,又看看捆在柱子上的同胞,看着他眼里射出的怒火,不敢,也不忍心把手中的刺刀向他刺去。凶狠的教官上前打了何田两个耳光。
   “你是不是帝国军人?为什么连个支那人也不敢杀?太给皇军丢人了!”打完之后,教官训斥道。
   “报告教官,我是中国人。”何田解释说。
   “不,你不是中国人,你身上穿的是大日本皇军的军装,你首先是日本军人。你在日本军校学习,就要做到日本军人应该做到的一切!”
   “这样做违反国际法。”何田不知这时哪来的胆量,竟和教官顶了起来。
   “啪,啪!”教官又打了何田两个耳光,“八格牙路!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国际法?大日本皇军所做的一切就是法!来人,关他三天禁闭!”
   何田被送进了没有窗子的禁闭室。正是大夏天,只靠门上的一个小窗口通风,憋得何田透不过气来。还不准他去厕所,屋子里放了一只马桶,气味就更加难闻,何田几欲昏厥过去。每天的伙食只有两个没有咸淡的饭团,别说营养,就连吃饱也做不到。那个教官来看过他一次,问他反省得怎么样,告诉他违反校规是要付出代价的。何田已没有勇气再和教官对抗,但他也不想认错,只好以沉默面对这个法西斯分子。
   从禁闭室出来,何田又被几个日本学生暴打一顿。他们对何田拳脚相加,恶言相骂。“你这个中国猪!”“懦夫!”“胆小鬼!”这显然是教官授意的。几个学生殴打一个学生,这在陆大算不算违反校规,教官就不管了。军校学生都是学过散打、格斗的,打起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不是何田也有些功夫,他就不仅要被打得皮开肉绽,还得被打出内伤来。
   听说日本国内右翼分子甚嚣尘上,不断掀起反华排华浊流,何征成又给何田写信,催他快些回国。何田也确实不愿再在日本呆下去了,可他没毕业,校方不让他走。何田思念家乡,思念那个让他放着风筝长大的小何庄。庄里紧邻菱湖边的那一片空地,是他儿时的乐土,他和小伙伴们在这里放风筝,放对鱼、沙燕、大美人,放脸谱、飞机、孙悟空,空中的风筝寄托着儿时的梦想,他要化装登台唱大花脸,他要驾驶神鹰飞上天,他要练就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领……可他现在什么都做不成了。他更想念家中的亲人,想念生养自己的父母,想念知冷知热秀色可餐的爱妻,想念和自己一奶同胞的弟弟,可他现在连家都回不了了。何田度日如年,在苦闷、彷徨中捱过了一段时光。
   星期天,何田实在呆得无聊,就去城里闲逛。在一家商店的橱窗里,他看到了一把闪着银光的菜刀。这把刀是用不锈钢做的,连刀把都是不锈钢的,而且比较小巧,不像老式菜刀那么笨重。看着这把刀,何田突然想出一个能让自己回家的办法,他买下了这把刀。
   晚上就寝后,何田把这把刀放在被窝里,用手紧紧地攥着刀把。他一丝睡意也没有,因为他在今夜要有一个令人震惊的行动———他要用这把菜刀亲手剁下自己的手指。这是一个无奈的痛苦的选择。断指不仅会产生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且会为今后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不便。他不想这样做,他不想成为一个十指不全的人。他想象到那截露着骨碴、滴淌着鲜血的手指,心里不禁一颤,他犹豫了。可不这样做就回不了家,他不想在陆大继续他已经厌倦了的生活。他本来就不喜欢军事,是父亲硬逼着他学的。自己和自己在头脑中打了几次架,何田终于下定了决心。
   当夜深人静,同学们都进入梦乡的时候,何田悄悄爬起来,把手放到桌子上,借着朦胧的月光,左手高高地举起那把不锈钢菜刀,一刀下去,右手食指的一截手指与那只手分离了,并轻轻地落到了地上。何田一声惨叫,把同寝的人都惊醒了。有好心的人连夜把他送到了陆大医院,但那时还不掌握断指再植技术,医生只是把那只残指进行了缝合。
   右手食指断了,就不能扣动扳机,就不能射击了。学校把何田开除了———这正是他所等待的结局。校方不是说了吗,陆军大学学生不能自己退学,只有学校把你开除。何田被开除了,他解放了,可以回家了。
   徐敬敏也退了学,她要和何田搭伴回国。
   只有直子、英子为他们送行。临别时,直子说:“你们都走了,一个也不剩了。徐小姐,我不想让你走,可是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中日两国正在交战,我是日本人,我不好说什么,不然人家又说我是日奸了。不过我想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我想念你,徐小姐。”
   “哎,徐小姐,你们的大龙风筝还在我家呢。”英子突然像想起一件大事一样说。(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