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 火车是一种交通工具,也是一种出行符号后。钢铁的声音、颤动的车厢、途中变幻的景物使旅程新意不断,意象叠出。我曾经想象作为一辆夜行火车上的乘客,趁着夜色向南方飞翔是多么浪漫和有趣的事情:半夜三更上下火车的人,多少都该有些不平凡的人生际遇,而我是一个旁
观者,在匆匆的路途中冷观人间的悲欢离合。每次远行注定要从车站开始,穿过有风景的站台和记忆,在随季节变化的原野上,到处是起伏的丘陵、岩石、鸟群、牲畜。它们在眼前生动地出现然后迅速消失,要求我们内心给予重新认识。坐在狭长的车厢里,世界变小了,陌生的人群以各自的方式进入视野,他们模糊的表情像岩画的拓片,带着岁月的烟尘。在速度的作用下,人的灵魂只是一团晃动的影像,只有回到土地上,人才能恢复原有的状态。 在去南方的途中,曾经有过一次尴尬的旅程。火车从南昌出发后,天慢慢黑了下来,车厢里的光线与窗外的灯火相互映照着。广播员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提醒我们列车已进入夜间行驶,旅客要看好自己的行李。这时才注意到与我们一同从南昌上车的还有一对男女,在中铺,从叽里呱啦的口音中可以确定他们是南方人。怀着一种戒备心理,我开始打探对方的目的地,并对其察言观色,借以判断他们的来历和职业。佛书中说:面由心生。这时,同行的好友向我递来一个眼色,我会意地点点头,一些奇怪的念头立刻在脑海浮现出来:人心莫测、月黑风高、美人赠你迷魂药———心情陡然变得阴雨绵绵。
在西方影片里,列车是最容易制造爱情的场所。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手里拿一份报纸,正读着时,对面坐下一位美艳女士,一段愉快的旅行就此开始了。如果将这一场景“置换”到中国,就变得很像一部侦探电影的片头了。一场大雨,一辆夜行火车,两对陌生人。他们从不同的背景走来,又向不同的地点走去,中间的过程可以虚构出许多故事。列车继续在雨中潜行。两个南方人与两个北方人在表面的客套中,都想探明对方的旅行目的。我们四目相视,心态各异,像来自不同洞穴的狐狸,眼神透着复杂与猜疑。为了躲避对方的目光,我打开一本书又迅速合上,再打开复又合上,不知不觉坠入梦中。梦里,依稀走来一些模糊的人影,几只大手同时伸向自己,醒来时,天色已亮。第一个反应就是查看行李,我装作找东西的样子打开手提包,发现里面的东西完好无损。回头看看一夜无眠的同伴也早已满脸疲惫,那两位同行的南方人也是两眼血丝、一脸无奈。三百年修得同车渡。两个南方人与两位北方人相逢在列车上,本可以愉快地谈天说地,却心存戒备地度过一段尴尬的旅程。
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特别提到两种繁盛于18世纪的想象方式———小说和报纸———使我们能够“复述”设想出的民族社群。同样,火车也能使封闭的人群拥有一个“想象的共同体”。经验告诉我们:在这个陌生的时空共同体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有一列欧洲的火车行驶在德斯普莱辛的《哨兵》中。在火车穿越德法边境时,年轻的男主人公被莫名其妙地怀疑,行李被秘密检查,然后就在衣物间发现了一个干瘪的人头,身不由己地卷入一起以东西欧冷战为背景的间谍事件。这个有着罗伯·格里耶色彩的故事,时刻都让我对坐火车旅行有着十足的警醒。
车厢是一个适合阅读的场所。车站类似一部小说的开头,两边的城市则是一本不断打开的书,人的心境随南北方向不断变换着,有着上世纪意识流的美感。手里的书或厚或薄,或轻吟浅唱,或深远古奥。从北往南,可以看那些轻巧漂亮的小册子,看香车美人,看时尚图文中跳跃欢快的文字。从南往北,最好浏览那有历史感的厚重东西。因为中国历来是南方出才子佳人,北方出英雄剑客。
许多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命运与火车有关。火车常常作为一种背景和氛围出现。费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回忆他乘坐过的帝俄时代的北方快车,形容它们的表面是“优雅的深褐色”。普鲁斯特在他的《追忆似水年华》开卷上写道:尽管时候尚早,主人公马塞尔却已躺上床吹灭蜡烛,开始一生漫长的回忆。这时,他首先听到的便是火车的声音。忽远忽近,宛若鸟儿鸣啭的汽笛声,伴随匆匆的旅人穿过空旷的原野,赶往附近车站。他走过的路将在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在清醒与恍惚中,回忆的光影交织着黑暗。房间里是这样静,听得见木器家具纤维开裂时,发出的“格格”声。卡尔维诺在《冬天夜行人》中写过一个车站:一辆火车喷着白烟———车上传来一声长鸣,火车在雨中闪烁着寒光的铁路尽头消失了。这应该是那种老式火车:高高的烟囱,黝黑的机车和昏黄的灯光。
对于帕斯捷尔纳克,1900年一个夏季的早晨,发生在库尔茨克车站和一辆特快列车上的往事,不仅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而且是他艺术和人生路上一个具有深远意义和暗示性的重要事件。站台上,一位年轻男子和一位高个妇女站在车窗外用德语和父亲交谈。帕斯捷尔纳克听出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到托尔斯泰家乡,去接他的妻子去莫斯科听音乐会。这个讲德语的侃侃而谈的陌生男子,在帕斯捷尔纳克眼里仿佛人群中的一个幻影。一驾双套马车从远处轻盈地飘来,接走了陌生男子和妇女。后来,当帕斯捷尔纳克深深迷恋里尔克的诗歌时,才意识到与陌生男子的那次短暂的会面是多么重要一次偶然的会面。
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是怎样一步步发展成为我们生命中那些最终具有决定意义的事件的?假如在那个有雾的莫斯科冬天的上午,当走出火车时,安娜没有和渥伦斯基迎面碰上,假如迎面而过的一刹那安娜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他也没有回头看她,没有从她脸上发觉被压抑着的生气,从她身上感到洋溢着的过剩的青春,一切悲剧,是不是都可能不再发生呢?然而天网恢恢,命运的设置如此周详细密,又能往哪里逃呢?何况还有那个凶险可怕的征兆,那个被火车轧成两段的看路工。当安娜把她柔弱的身躯对准两个巨大的轮子间的空隙扑过去,炫目的火光顷刻间昏暗、熄灭了。一切欲挽回结局的假设都将是多么徒劳,而刨根究底的询问更令人不寒而栗。
许多年后,怀着一种怀旧的心情去翻昨天的书,却看见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在斑驳的灯光和断续的节奏中时隐时现。火车继续运行,历史却惊人地相似。南方的天空呈现深紫颜色,看不清是否有星星的点缀。近处是典型的江南景致:墨绿色的田野,白墙蓝瓦的民居。在我感念作品中人物的不同命运时,下一个车站已经到了。我必须在这里下车,并在开往另一个城市的火车上,再次以阅读的方式体会另一些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