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剧照
我演完鲁迅回到剧院,一个老演员啪地拍了我一下后脑勺:你小子逮着了,赵丹没演成,你爸也没演成,你小子演成了
隔年我演了《巴黎人》,林兆华,他过来由衷抱了我一下说,“小濮,你终于松下来了。”那时候我心里真激动,我一辈子记得这个
晚上九点多,灯市口一家清静酒吧,濮存昕着白色T恤,斜挎背包,大跨步而来,无论哪个角度看,都不像年过五旬之人。眼前的濮存昕比去年冬天清瘦了许多,这是出演电影《鲁迅》而特意减肥的效果。
“鲁迅”曾是濮存昕想演却不敢演的角色,用他的话说,“我觉得我不像”。焦晃的辞演给了濮存昕走近鲁迅的机会。
上海电影节上的首次公映,有了些质疑声:这是濮存昕式的鲁迅。这些声音,濮存昕照单全收,“我是在演我心中的鲁迅,可能你觉得不像,可能更年轻的观众看不懂,那好,你再看第二遍,你再重新读鲁迅先生的作品,这样我们的目的也就实现了一部分。”
生活中,濮存昕说自己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圈里人谈起他也爱用“心静如水”来形容。可每每谈起戏剧、电影,他的神色不免飞扬,但因为现状并不好,又有不少限制,于是他的飞扬里就多了些悲壮。演了这么多年的戏,对濮存昕来说,早己“不是谋生谋名的手段了,是生命中的一部分。”
濮存昕也有过知青的经历,说起这些,他讲得调侃,仿佛与己无关,又有些恨意,不易察觉,无可奈何般。年轻时,他正直得有点左,有无限的忠诚和上进。当时的濮存昕是生产队的队长,为了提前完成任务,他领着队员半夜起来割稻子,直到大家都累倒了。因为太左,大家排斥他,觉得他特“事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就是一个特‘事儿’的年代”。
据说《洗澡》里哥哥“大明”的形象刚一清晰,大家都不约而同想起濮存昕,一个大哥,又是长子,挣扎在责任、亲情和自我理想里,似乎只有濮存昕才能把握。制片人还曾有过顾虑,“大明”的自私是否会让他为难,因为观众已经习惯了濮存昕式“无私正直儒雅”。濮存昕说:“我没看见什么自私,我看见的都是人,都是人身上的一部分。”
约濮存昕采访,有两难,一是他行事谨慎,对媒体约访,一向能推就推,他有板有眼地说是“满招损,谦受益”。
二是他的时间委实排得太满。第一天话剧《茶馆》、去河北开会,第二天在美国的女儿回国要接机,第三天上午要和姚明等参加防艾滋病活动,下午要飞去新疆参加三天的戒毒宣传……
父亲认可我的“鲁迅”
人物周刊:你演的鲁迅似乎并没有被观众接受,甚至有人说,外型、气质、精神风貌都有距离。你怎么看你出演的鲁迅?
濮存昕:没关系,人人心中都有鲁迅。鲁迅真的值得我们去研究、探寻、创造。他对于中国近现代历史,特别有意义,这是一个大文化项目,中国人到现在还没有做,太晚了。
那些不满评价,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部影片是为鲁迅做相,不是做史,这是对的,因为鲁迅的史是很难做的,因为要绕开很多人。鲁迅的相观众基本是认可的。
观众是有笑声的,是懂得鲁迅的思想的,他的思想过程是有趣的。开幕式那天,观众轰的就笑了,这是艺术的效果,思想的感应,鲁迅的知识分子良知,良心,独立品格,自由性情,现代人是能够感同身受的。
人物周刊: 焦晃是最初人选,因为想法上的差异,最后辞演。你接手时有把握吗?
濮存昕:实事求是说,创造鲁迅不是临时抱佛脚的,是有一定的积累和准备的。我问过我自己,我的思想品质,我的个人修养,我的悟性,能够在20天之内进入创作鲁迅的状态吗?因为给我打电话时,距开拍只有20天了,这20天里我还去了趟美国。读鲁迅先生的书,实际上16岁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闲来无事,我父亲研究鲁迅,我也想看,后来写点讲义、知青同事书信往来,用的笔吻、语调、用词,都在学先生。
我父亲曾经在广播电台录制鲁迅先生的文章,那盘《纪念刘和珍君》,到现在还有印象。前几年的诗歌朗诵会,我读《野草》,专家说濮存昕读懂了。
人物周刊: 但是你说过你父亲(苏民)演过的鲁迅对你“影响甚微”?
濮存昕:他演鲁迅那是八几年,那年头,文化和文艺氛围真是不如现在。我演完鲁迅回到剧院,一个老演员啪地拍了我一下后脑勺:你小子逮着了,赵丹没演成,你爸也没演成,你小子演成了。他这么说,我很庆幸。虽然我父亲演了,但是没有真正地被很多观众看到过。这是机会,是生命给予我的权利和机会。我父亲现在已经70多了,他已经演不了了,鲁迅先生去世的时候是56岁。父亲看过了我演的《鲁迅》,他认为不错,他很喜欢。我也就高兴了。
写辞职报告已经两年了
人物周刊: 2003年起,你担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第一副院长,正院长又空缺,实际上你是人艺的最高行政领导。行政工作你感兴趣吗?
濮存昕:那是一股意气使然,现在有点后悔,我写辞职报告已经两年了。当时让我干的时候,我拖了两年,接了后又后悔了。人艺一直是在培养干部,培养人才,我就没成为跨世纪的人才(笑)。做了之后发现不对,规则不好,我自己无能为力,觉得是误己误人。我真的在乎作为演员的那种性情和演员这个行当,我实在是热爱当演员,我不具备管理者的宏观思维。每天被束缚在行政管理上,和演员出现了矛盾,和对手演戏时,没有了那种纯粹。
行政工作,坦率地说,和背词、塑造人物没关系,在二楼刚开完会闹得心情不愉快、吵架、争论,上三楼,进排练场你就背不来词,苦恼极了。那时候开始看《道德经》,我一下明白好多事情,明白了个人和自然的关系,明白了人和群体的关系,个人是渺小的。我没有那种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豪情。
人物周刊:人艺历史上,知名演员担任行政工作的例子不少,于是之、你父亲苏民、谭宗尧。你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濮存昕:我太自由了。他们多苦恼啊,我一直在旁边观察着他们,他们真的很苦恼,他们是真正愿意牺牲自己的一代。于是之现在是最幸福的人了,他痴呆了,每天脑子里空空的,身体各项指标非常健康,每天按部就班地去遛弯、吃饭、睡觉,就是没有脑子了。这是悲剧,是我们国家文艺事业的一大损失,但是作为他个人来讲,永远抛离了烦恼,没有了艺术追求和集体利益的对峙了。
人物周刊:你能说出你在任期间最重要的成绩吗?你觉得自己是有作为的吗?
濮存昕:(毫不犹豫地)没有,没有作为。我只是参与制定了演出计划。我参加了4个戏的演出,整整6个月的时间,累计是多少呢?是130多场戏。
人物周刊:你的辞职报告批下来了吗?
濮存昕:没有。
人物周刊:那你现在怎么界定自己的身份呢?
濮存昕:我是演员。我要努力用演戏来尽我的职责,为人艺做事。
空政9年,只演一个主角
人物周刊: 钙中钙的广告播出后,有观众说你是哈巴狗,为什么?
濮存昕:那个广告做得没错,拍得挺好,可是播出率太密集了,到处都是你的时候,人家会烦你的。人家给我写信:哈巴狗,不要脸,人家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哈巴狗”,很刺伤我。我把那信给留下来了,我想这是什么事呢?我认为是我招人家了,我太过了。所以说,满招损,真是这样的。曹禺先生给哈尔滨话剧院写一对子,他80多岁了,老爷子厉害,叫什么词呢?大海不满,江河不溢,多大气魄。老爷子拄着拐杖,都颤颤巍巍了,在心里面把这字写下来,送给人裱好了,哈尔滨话剧院,我看见那字了,我当时就“呦”。
人物周刊: 听说你有过在台上紧张得腿肚子转筋的经历,那是什么时候?
濮存昕:应该是94年的事。《鸟人》,林兆华导演的,林连昆老师和梁冠华太出色了,跟他们一比我相形见绌,急死我了,我觉得我根本没把角色弄懂,彩排那天记者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我有点紧张,他说我也看出来了,嘿,我说马上要上演了,他也不夸我两句。后来一上台我就腿肚子转筋了(笑)。
现在我算是有经验的演员了,也有一点点的成功感,但又真的害怕失败了,怕丢脸了,我一直不自信,因为很晚很晚,我才体会到成功感,已经快40了,拍了《英雄无悔》,收视率很高,人家才知道有这么一个演员,那是96年了。
人物周刊: “30岁前,没人理我,没人找我拍戏”,这是你说的,那应该是在空政文工团的时候?
濮存昕:多少演员现在仍在经历我曾经历过的,所以我很体会他们的心态。特别是男演员,他们向往成功,可是没人理他,没人知道他。其实在人艺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很苦闷的。
人物周刊: 你在空政文工团呆了9年,或者说跑了9年的龙套,直到33岁进入人艺。算是时来运转了吧?
濮存昕:在空政呆了9年,演了一个主角,是《周郎拜帅》,就因为演这部戏,蓝天野老师才执意把我调到人艺的。时来运转,是这样的,我心怀感激。没有蓝天野老师,我真的没有今天。剧院当时有意见,那么多演员,非得外请?虽然他是苏民的儿子。还有人说我们青年演员都死绝了吗?剧院也跟蓝导说,天野啊,你别外面借了。蓝天野就说了一句话,我不排了,扭头走了。他把那戏扔了一年,第二年又找我来了,你说他为我担了多大的责任,可是我一上手我就冒傻气,连续来了十几遍,还是要再来一遍,再来一遍,那时候有个地缝我就钻进去了。但是我一点不怨蓝天野老师,他是我的恩师,他对虚假表演疾恶如仇,使得我一辈子不敢那么演戏了。我一定得改,改我演戏的毛病。
隔了一年,我演了《巴黎人》,林兆华,他是张开臂膀过来抱我的,“小濮,你终于松下来了。”那个时候我心里真激动。那个戏也不是特别出色,但是我知道我开始在台上用自己的体验,自己的声音,自己对于生活的理解演戏了,把自己摆进去了,那个角色就是你自己啊。他由衷地拥抱了我一下,我一辈子记得这个。
希望我们是天长地久的那两个
情感方面,濮存昕总是不愿提及,用他的话说,不希望把家庭放到媒体上。“如果把自己推得离观众太近,观众就不看角色净看你本人了。”只有爱情、家庭、孩子是属于自己的。
在濮存昕家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全家福,他们三口,父母,还有弟弟一家。这张照片是去年拍的,那天,他们全家人给宛萍颁发了“家庭贡献奖”。濮存昕笑着说:这张照片是宛萍刚哭完照下的,她觉得很幸福。
25年前,濮存昕是空政话剧团的一名战士,妻子宛萍是空政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宛萍说当初嫁给濮存昕是因为崇尚文化,想嫁一个文化人,没想到当年那位不起眼的小战士如今成了一位大明星。
人物周刊:你跟你妻子是怎么认识的?
濮存昕:我77年去空政话剧团,进步很快,第二年就入党了。当时他们说我,濮存昕这个人是政治上的投机商,是生活上的贾宝玉,你看他老爱跟女的一块聊天。我那时候25岁,也处在青春期,琢磨哪个女孩适合我,但是没有行动,懦弱,性格不是那么直截了当。
突然一天,文工团的一个老同志说,唉,小濮,你该谈恋爱了。我说:啊,不,不。还跟人家假客气呢,他说我跟你提一个人你看行不行。他说你看宛萍怎么样?之前我也认识宛萍,她是歌舞团的,经常来我们团找我们同事玩儿。听到她的名字,我心里噔了一下,现在想起来,那咯噔的一下是很重要的。我们80年结婚,那个时候刚演上第一个主角。
人物周刊:现在她还经常去看你排戏吗?
濮存昕:原来经常去,在现场总是为我捏一把汗,怕我忘词,现在基本上不怎么去了,她觉得我的表演已经处于比较成熟的阶段了,不用操心了。不过她不去也还是惦记着我,担心我受苦,演员这个职业在外界看来风花雪月,其实是非常苦的差事。拍《说好不分手》,三月份跳进水里救人,虽然身上裹着一层塑料布,但还是冻紫了。她当时看到了,心里还是挺难受的。
人物周刊:看过你演的很多爱情戏,你真实的感情生活是什么样?
濮存昕:我可以简单告诉你,家庭生活20多年了,眼瞅着25年就银婚了。是一种合作,我们正常人的生存,我们异性之间的一种合作,是必须这样的,我不能是同性合作,我必须是异性合作,合作才能有家庭啊。恋爱挺好的,但那不叫合作,那叫寻找,真正成了家了,那就应该有一种合作的态度,你得明白,合作不下去了,三五年可能就离了。就是合作,我跟我媳妇儿是心灵相通的合作者。
人物周刊:25年,你从一个小战士变成大明星,甚至是很多女性的偶像,这不会对你的家庭情感有影响吗?
濮存昕:我反对把我作为一个楷模型的人,我喜欢过自己的生活,真的不想成为大众的模具,我希望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美好。
人物周刊:你在家做家务吗?
濮存昕:做啊,我还给别人的喜酒掌过勺,自己还缝棉裤呢。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实际上,还是有很多有责任心、有修养的男人,重视自己的家庭。两个人走到一块多不容易啊,共同创造出了一个幸福的家,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它扔了。向我表示好感的,只是了解舞台上的濮存昕,并不了解生活中的濮存昕,其实人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把自己最真挚的东西表露出来。我在外边,人家说小濮脾气真好啊,而在家的时候,有时候也急啊。
我和宛萍20多年的夫妻之间那种最基础的东西是别人无法替代的。
人物周刊 :你们相信天长地久吗?
濮存昕:我不知道。天长地久是信仰吧。我觉得像喊口号,最好不喊口号。有一种愿望吧,因为你毕竟信任对方了。我想我们是因为认可了这个,才去结婚的。
至于变数,谁都有变化,我在演《来来往往》里的康伟业时,就已经把这事想明白了,价值观,生存状态,世界观,它可能是会裂变的,慢慢慢慢地裂变,慢慢慢慢地合理,慢慢慢慢地合槽入缝。但是,我们总是想自己是幸运的,是天长地久的那两个。(易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