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改变着西班牙,也被西班牙改变着。在外国人眼中,他们都被称为华人,但他们却分明游走在两个世界,不仅有贫富的身份差异,还有进入现代商业文明的不同感悟。
埃尔切的大火已经熄灭10个月了,华人在西班牙究竟生活得怎样?他们能否适应现代商业文明?能否实现自身的转型?带着这些
疑问,在西班牙驻华使馆的帮助下,本报记者得以把华人在西班牙的奋斗展现在读者面前。
□本报记者 李梁
华人仓库
从马德里市驱车20公里,便到了Fuenlabrada镇的CoboCalleja工业区。几乎是突然间,一排排的小商品批发仓库,伴随着汉字和中国人的面孔,一起涌现在眼前——这里是南部欧洲最大的仓储区,也是华人在西班牙的主要聚居区之一。
11点刚过,京都饭庄已热闹非凡。“一帆风顺”的匾额下,中国人排起了长队,“5欧元一份!要什么饮料?”来自温州的收银员手忙脚乱,中国服务员来回穿梭。
京都饭庄的红火,仓库里进进出出的人,到处停满的车辆,表面上很难感觉到轰动国内的“烧鞋”事件的影响。
刘松林是京都饭庄的老板,也拥有自己的仓库。在西班牙打拼十多年后,刘松林举手投足间有了西班牙式的悠闲。他招呼记者坐定,让家人泡茶,语气慢条斯理,“龙井,还是乌龙?”
他的生意不止京都饭庄和仓库,他爱人打理一家塑料花店,他儿子和外孙还开了一家服装店,一年营业额能有2亿元。
和刘松林隔两条小街的李欣瑜,名片上的头衔是“西班牙安达贸易公司总经理”。他仓库面积约1300平米,“家庭日用品,能想象出来的都有”,大多数商品都是从国内进口的。
李欣瑜和刘松林同属于“西班牙华人企业联合会”主席团成员,仓库区发展壮大后,和当地政府的纠纷也多起来,于是他们发起200家仓库老板成立了这个企业联合会,共设9名主席,每人轮值半年。
今年以来,这里的华人仓库区面临着一次命运的考验。Fuenlabrada市政府认为这里的规划是工业区,想让华人仓库从这里搬走。这星期,联合会聘请了专门的西班牙人律师,正和秘书处一起和政府交涉。
在仓库区很难见到西班牙人的面孔,200多家仓库共雇用了2000多名中国打工者:在这里打工的中国人都是从国内通过各种各样的熟人关系带过来的,一个人过来,家人和亲戚便跟了过来,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华人老板十分乐意雇用华人。刘松林说,“西班牙人太娇气,他要上社会保险和医疗保障,需要年底双薪和一个月的带薪假期,每周工作时间不得超过40小时,如果他拿来医院的病假条请假,你必须无条件准假。”
华商致富路
14年前,温州人刘松林来到西班牙,在中餐馆做厨师,月薪1400美元。14年后,他坐拥亿元资产,驾驶奔驰轿车,身上带着大把现金,出没于马德里最高级的餐厅。他的致富路径是厨师——百元店老板——仓库老板和工厂老板,这也几乎是当地大多数成功华商走过的路。
刘松林出国前曾在国内做服装生意,赚了100多万元。上世纪90年代初,国内经济不景气,刘松林就跑到西班牙。没多久,他瞅着商机,依靠半生不熟的西班牙语,开起了百元店,自己做起了小老板。
百元店,是开在居民区的便宜货小商店,商品价格多为100比塞塔(西班牙曾用货币,约合1美元)。最初的百元店是由西班牙人开起来的,但当中国人开起百元店后,西班牙人几乎从这个行当中消失了。
在刘松林看来,西班牙是个实现梦想的地方。“这里法治健全,不管你是不是外国人,只要你守法经营,工商、税务部门根本不找你麻烦。”刘松林的百元店专营礼品,“中国生产的礼品样式好,价格便宜,利润常是两倍以上。”百元店开业第一个月便开始赚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百元店越开越大,开到第四家后,刘松林已经不满足了,他开始利用自己在义乌的关系,进入百元店上游领域,搞起了小商品批发仓库。
刘松林经历的是一些西班牙华商走过的典型道路。先他而来的王绍基,则在经历了更多的磨难之后殊途同归,成为西班牙华人商界的成功者。
王绍基原在国内学习音乐,1985年来到西班牙。在餐馆和缝纫机厂辗转一年后,王绍基先是摆地摊,贩卖印度人从中国批发来的小商品,熟悉了小商品批发的行情后,直接做起了外贸生意。
王绍基在西班牙华人中最早做外贸,直接和西班牙人打交道。依靠诚信赢得了西班牙人的尊重后,他的生意步入正轨,公司越开越大。现在,王绍基回归文化人的本行,在西班牙办起了一份华人报纸《欧华报》,不久前又新创办了一份西班牙文报纸,开始进入西班牙主流社会。
今天,许多华商在西班牙已经进入富人阶层,住别墅、开跑车、出入高档餐厅和饭店,他们以自己的能力赢得了当地人的尊重。刘松林说,许多西班牙人对中国人的印象是:“中国人勤劳,能吃苦,会赚钱”。
从百元店到连锁超市、建筑业、车行和旅馆业,华商扩张的态势在继续,华人社会的规模也从过去的1000来人扩展到今天的10多万。刘松林在国内拥有自己的工厂,打造自己的品牌,力争打入西班牙中高档鞋业市场。
刘松林们的成功,依赖于国内低廉的劳动力,依赖于一批批国内打工者在沿海地区用自己的廉价劳动创造的价值。一位华人老板说得很直接:“实际上我们赚的钱,相当一部分是从国内工人嘴边扒下来的,资源的消耗还不算。”
“小聪明”和“钻空子”
今年上半年的一天,一家华人仓库突然来了西班牙警察,拿着法院的搜查令。虽然刘老板把大量假冒商品扔到墙外,警察还是查到了一箱假冒迪斯尼标志的货品。
官司最终打到法庭。法官问:你知道这是迪斯尼的标志吗?华商答:不知道。法官继续问:你看过什么电影?华商耍起小聪明,回答:只看过中国功夫片。结果法官毫无办法。罚款也不了了之。
在华人仓库区,假冒品牌一直是令西班牙警方头痛的问题,也严重影响了华商的声誉,令守法经营的华商痛心不已。
在发票上弄虚作假,更是一些华商的常事。有的华商为降低关税,10多万欧元的货物只报1万多欧元。百元店老板进货,一般也很少要发票,轻轻松松便把账冲掉了。为了不留银行交易痕迹,一些商人喜欢现金交易,使政府找不到偷漏税的痕迹。
一次,一名华商被西班牙海关扣住了一个货柜,里面有500箱冒牌货。他面临罚款6万欧元、监禁6个月的危险。这名华商花3300欧元请了一名律师,在法庭上声称:这批货来自中国的一个倒闭厂家,产品进来时没有验,总之死不承认。官司打到最后,罚款1300欧元。
“西班牙高度法治化,人相互之间的信任度很高,一些华商受国内不良习气影响,喜欢耍小聪明,钻法律空子,滥用别人的信任,直接败坏了自己的形象。”一位华商直言不讳地说。
华人生活中的一些不良习惯也使自己的形象受损。今年3月份,京都饭店突然来了一队西班牙卫生执法人员,前后门一堵,开始检查饭店卫生,发现不合格,把饭店封停了一个月。
在西班牙呆了20年的王绍基说,这些事情意味着中国人的名声在西班牙社会正在发生变化。“20年前,在西班牙的华人基本上靠经营餐馆为生,由于普遍守法经营,深受西班牙人喜欢,警察检查时态度非常友好。”
一些富裕起来的华商好讲排场。不久前,在马德里附近,一位华人老板办喜事,60辆奔驰车浩浩荡荡,招摇过市,令当地居民侧目,被认为是“黑社会才会这样干”。
这些不良做派,使往日善良纯朴的华人形象,在西班牙人眼中变得日渐复杂起来。
7月10日,记者在李欣瑜仓库碰上马德里一电台编导MargritaPaz在选购商品。“在西班牙人的眼里,中国商品价廉物美,但它们的大量涌入也被视为一种侵略,”她直言,“一些中国人不讲游戏规则,为赚钱不择手段,这令当地人反感。”
融入之难
去年,西班牙一个海滩发生了漏油事件,王绍基组织十多人的华人清污队,到漏油地参与了5天的清污工作。这让西班牙政府工作人员十分高兴,“你们是惟一一支外国移民清污队”。
这被视作华人融入当地的一次努力,得到了西班牙政府的认可,今年西班牙大赦,参与清污的华人全部获得了居留许可。
类似的努力一直在进行。1998年西班牙发生水灾,西班牙中国商会等华人协会组织华商大量捐款捐物,西班牙“
3·11”爆炸发生后,华人也曾经组织游行抗议,这些都赢得了西班牙主流社会的认可和赞赏。
去年9月烧鞋事件发生后,许多华商要求上街游行,刘松林等人十分冷静地劝阻,“我们在这里做生意,要多站在当地人角度考虑问题,千万不能再激怒当地人。”
不可否认,华商尽管在商业上取得成功,却并没有因此而融入当地的主流社会,用王绍基的话来说是“99.9%的温州人没有进入主流社会,95%的产品没有进入主流渠道。无论是人群,还是产品,在西班牙都没能赢得应有的尊重”。
“目前华人社会仍然是以人情为纽带的商业文化,以价格战为手段的商业竞争模式,在这里都已经不能再持续下去了,要想融入当地社会,必须实现整体转型。”一位华商说。
在刘松林等西班牙华商的眼里,“烧鞋”事件对华商提出的警告仍然值得警惕,过去的路子再也无法走下去了。
刘松林已敏锐感到转变的急迫性。他以聘请了2位兼职西班牙设计师设计皮鞋,他专门为鞋取了一个很洋气的名字—
—SABeautiful“主打中高档成熟女性市场。”
刘松林坚持这个品牌的鞋只向西班牙人供货,“让他们来卖,可保持3到4倍的利润,而批发给中国人,每双鞋子加几块钱就卖掉了。不仅如此,把老外的市场也会搞掉。”
王绍基也认为,低价模式不一定会消亡,低价产品的背后,是国内劳动力市场的廉价。只要国内的状况没有变化,华商在西班牙的低价战略仍然会持续下去。
不久前,欧盟要对中国鞋业进行反倾销调查。李欣瑜态度坦然,“没有关系,让他们查好了,没什么担心的。”另一位华人老板则表示,“反正做一把是一把,不让做就算了。”
对于第一代华商而言,他们多年奋斗,虽然已经在西班牙站住脚跟,但随着年华老去,落叶归根成了他们的共同想法。50多岁的刘松林也感叹:“等我年纪大了,还是要回温州老家安度晚年。”
但年轻一代的想法和他们已经截然不同,刘松林举例说:“我回国,一般就说‘回家’了。儿子说法是,‘回中国去
’,而孙子现在则说,“到中国去”。他们已经完全适应这里的商业和生活环境,已经不想再回国内生活。”
华人的另类生存
刘松林们经历了十多年的奋斗,终于能够在异国的土地上扬眉吐气。但刘松林式的成功,对另一个中国人群体——华人黑工,还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福建人陈山在西班牙干建筑,每天工作9到12小时,一个月能挣1000多欧元,一年下来,可以寄六七千欧元回家。
陈山挂念着6岁的孩子,在电话里听到孩子的声音,“心都要碎了,恨不得马上回家”。而且他孩子“马上要上小学了,父亲不在身边,教育怎么办?”
在仓库区打工的中国人,大多数过着和陈山一样的生活。浙江青田人小梅是亲戚带过来的,过来帮忙照顾仓库生意。
小梅月薪600欧元,一个月能剩下300欧元就不错了。至于社会保险和医疗保险,小梅一脸茫然:“那是他们西班牙人的,我们怎么可能?”她和四个中国姐妹同住,她们对房东一无所知,每天碰面只是点头。平行的日子,永远没有相交的时候。
西班牙政府数年一次的大赦,是他们解决自己身份问题的惟一希望。今年大赦解决了两三万华人黑工的身份问题,目前仍然有许多华人黑工的申请被拒绝。
陈山希望把居留证申请下来后,再打几年工,攒点钱开个百元店,然后再慢慢把老婆孩子接过来。
小梅希望继续干两年,存下一笔钱,然后回到家乡,找一个好人家“把自己嫁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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