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0年是一个站台。从瓦特发明蒸汽机,到理查德·特拉维西克创造出第一台蒸汽机车,一列火车驶出英国国界并逐渐加速,刺眼的光柱和震耳的声音在天空蔓延,让人类突生幻觉。最早对火车的印象是这样的:站台透着古旧的气息,钢轨疲倦地延伸着,信号灯十分陈旧。汽笛响过之后,一列黝黑的火车缓慢驶来
,高高的烟囱吐着白烟,呼呼作响,像一头浮出海面的巨兽。那是一条由德国人修建的铁路。火车将城市、乡村、山川、河流、高原、港口与内陆贯穿一体。火车开过来了,它吞吐着天南地北汇集一起又向四面八方奔去的人群,以及工业时代的各种资源:煤炭、木材、矿石、粮食。然后“呼呼”地开走了,留下一个庞大的黑色背影。火车给周围带来紊乱和不安:鸟群飞离,动物迁徙,人们急切地说着安慰与思念的话语。火车开走了,大地恢复了原有的平静,不同的是迁徙了的动物再没有回来。时间被火车切割成许多段落,车站是一个标识,那些黑白相间的站牌记载着时空的变迁。 赶车是这个时代许多人的生活内容。无论城市与乡村,人们行色匆匆地奔向车站———这时火车成为某种权力的象征。我有过多次赶车的经历———当自己手持车票气喘吁吁地赶到车站,那列火车已开出站台。庞德对工业时代给人们的影响有过这样的描述:“人群中这些脸庞的隐现;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在一个地铁站》。火车在运行,两边的景物随火车的运行不断加速,它们模糊地发射在车窗玻璃上,有西方现代派的遗踪。我常想:如果火车不停地运行,它能否脱离时间的轨道?如果火车突然停下,那些景物是否会因失去重心而摔倒?火车的出现改变着人们的思想、行为和生活方式。一支需要几天几夜才能到达的军队因为火车提前了,一次重要约会因火车晚点取消了。在某段时间内,人的意志必须听任这种钢铁巨兽的强力约束———终点以前不能下车。
狭长拥挤的车厢里让世界变小了,一个人在这里与另一个人相遇,这个人在对方眼里也随即成为“另一个人”。人们带着不同地域、身份、阶层、目的和生活习惯造成的距离感,小心地探问: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表情模糊而警醒。在速度的作用下,世界像一团晃动的影像:窗外的风景在飞快地后退,远方缓慢地拉出一个向前伸展的线路,在目不可及的前方,那里有一个落满叶子和人们期待目光的车站。火车是一种长镜头、慢节奏的交通工具,有着无关物理速度的心理感受潜力,时间在这里无限延伸着。火车在轨道上运行,不能制止人们的思想出轨,因为思想是没有轨道的。思想“出轨”与行为“出轨”是人类不同的精神向度。思想“出轨”是智慧花蕾的层层绽放,有着阳光下的夺目光焰。因为“人是会思想的芦苇”“即是听着风声也是美的”。行为“出轨”则是人类月色下的隐语,是肉体与情感的双重燃烧。
作为一种道具,火车常在电影中出现。火车的起点和终点类似一部艺术影片,乘坐者平静地观看着,感受到柔和、渐变的外部光影和心理波澜,期待窗口掠过的时空中会有故事发生和转折。一列正在运行的火车可以虚构许多故事。火车代表了一种民族性格和国家身份。火车在欧洲银幕上似乎停留得更多,因为不停地穿越国境的国际铁路提供了更多的戏剧契机,它们经常呼啸着从银幕上驶过,给我们留下许多有关故事发展的悬念。在《东方快车谋杀案》、《卡桑德拉大桥》、《欧洲特别快车》、《爱我就搭火车》等影片中,都有许多情节发生在火车上,影片结局各不相同。《东方快车谋杀案》和《卡桑德拉大桥》充分发掘了火车半封闭的空间特征,为我们提供了谋杀和惊险的场面。《欧洲特别快车》则用火车的车厢凝缩战后欧洲的政治、社会困境。《爱我就搭火车》则散漫地在一次“葬礼之旅”中体验微妙的人际情感。
美国是一个善于用汽车和飞机演绎故事的国家。好莱坞影片追求的是动作和速度,二者之间的联系清晰可辨。火车偶尔在美国影片中出现:《火车大劫案》让“西部”这个视觉概念的雏形与观众不期而遇。抢劫钱财的土匪用最为古老的追逐方式挑战着现代速度的权威,这就是骏马追赶火车的画面带给人们最直观的概念冲击。飞驰的火车与狂飙的奔马相得益彰,其刺激程度不亚于当年法国人看到火车驶来就四散而逃的戏剧性场面。镜头继续闪回:1939年,钢琴家瓦瑞和他的家人随难民乘坐的火车离开华沙。站台上,一个女人因为问了一句“你们要把我送到哪里?”而被德国士兵开枪打死。在这里,“火车”成为法西斯意志的符号,与影片中废弃的楼房和杂乱的街道构成一种特定语言。每一个背景都像一个词,透着寒冷、死寂的气息。在电影《钢琴家》中,火车反复出现,波兰斯基将火车作为一个载体———它强行将人类的灵魂运往遥远的异乡。
在向未来驶进的过程中,火车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曾看过一本科幻书,上面有一段关于“火车”的描述:在二十和二十一世纪中间的轨道上,有一辆发往“未来”的巨型火车,行驶到“南方”一个无名车站附近,遭遇地球百年不遇的洪水。宽阔的水面上游来一条与火车体积一样长短的巨蛇。巨蛇迅速追上正以每小时500公里运行的火车,扬起高高的水浪将火车推翻。蛇将落水的乘客吮吸后,用火车残骸建起一个以“钢铁王国”命名的废墟。这只是一个关于未来的幻想故事,但它提供给我们的是一个有关人类生存与命运的深刻命题。
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这句话可以放大为人类对自己起点和终点的反问。自古以来我们就在为求得时间和空间的自由而奋斗着———追求速度,速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时间和空间。然而过之则适得其反。历史的加速度越来越使我们感到,随着火车的快速运行和经济的迅猛发展,地球在震动,这是后工业时代的负面影响。为了速度,我们一直都在与虚幻的时间赛跑,车站是一个佐证。现在,那个最早使我梦想启程的车站已经废弃,很多次我都想透过车窗再看一眼那个车站,但列车一闪而过,只在眼前模糊成一个遥远的影像,像一段谎言的证词留在一部泛黄的词典里。 张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