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司海英

    “车开了，回过头去，看见4楼窗口里探出一大一小两张脸来，女儿的小红帽显得格外得好看，而晓蓓的脸则模糊起来……”

    我和晓 蓓是在读大学时认识的。那时的晓蓓在大学里可是风云人物，成绩好，漂亮聪明，有远大志向。在众多的追求者当中，我一直到读研究生时才打败了所有对手，最终抱得美人归。

    为此，我还放弃了南方家乡的温暖气候，跟晓蓓一起来到北方，一呆就是7年。在这7年里，我们两人也算是事业有成。我进了机关，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晓蓓是一个部门的主管工程师。我们有一个5岁的女儿，因为两人都忙，女儿一直都是孩子的姥姥给带着的。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结了婚的晓蓓怎么会变成工作狂？常常是我出差回来摸出钥匙打开门，迎面冲来的浊气都能把我熏一个跟头。屋里门窗紧闭，看样子从我走后就没通过风。床上的被子卷成一堆，上面扔着女儿的玩具和不知道是果酱还是番茄酱的鲜红的一片。沙发上躺着一大一小两只袜子，地上东一个西一个的食品包装袋。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家变成这么个样子，真的很绝望。有一次，我进门想去厨房找点水喝，推开门一看，更是不堪入目：原来干净的餐桌上，被汤汤水水溅得面目狰狞，实在无从下手。

    我立刻就火了，拨通电话就吵上了，我问她：“这他妈的还是人住的地方吗？”

    晓蓓听了淡淡地说了句：“我正忙。有事回家说。”我气得要死。把自己扔在满是报纸食品袋的沙发上，疲倦地闭上眼睛。等着晓蓓回来后我又火起来：“你自己看看，这个家都成什么样子了？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晓蓓看也不看我一眼，半天才扔给我一句：“你忙我也忙，在工地上忙了几天没合眼，累得要死。你回来收拾一下不行啊？就会叫，你不像个男人！”

    我气得七窍生烟，告诉她：“我大老远回来，家里冰锅冷灶，热水都没有一口，我没法像个男人。这日子没法过了。”

    吵的结果是晓蓓伏在沙发上流泪，我则穿上外衣摔门而去。

    二

    生活的变化是悄悄地进行的，我们自己也记不清是多少次为这些事吵架了。当婚姻褪去了所有的浮华时，才觉得彼此越来越不能容忍对方，话也越来越尖刻。这时，离婚就是必然的事了。

    离婚那天天气出奇得好，我心里却有点空。我早到了10分钟，10分钟后晓蓓匆匆赶来，一见面她就对我说：“快点吧，我今天工地上还有事。”她的这句话，把我最后一点柔情给击碎了。我看着晓蓓的脸，这张脸的变化并不大，可以说还是漂亮的，但我觉得有点陌生。

    本来我的意思是想让女儿跟自己，但晓蓓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像所有女人一样坚决。最后我不再坚持，孩子归了晓蓓，我有随时看望的权利。

    离了婚的我突然成了一无所有的浮萍，而且到处流传着关于我离婚原因的谣言。我思前想后辞了职。当时我的族兄在南方老家成立了一家分公司，我进了那家公司。

    在那里，我把自己埋在工作里，过着无欲无爱的日子。我是经济管理硕士，所以上手并不难，很快我就升任了副总。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我是个不苟言笑、洁身自好的人，很少有人敢跟我开玩笑。

    两年时间转瞬即逝，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想起已经好久没有女儿的消息了，就买了一大堆衣服玩具想托人带回去。就在这时，我接到了晓蓓的电话，她说：“女儿发烧很厉害，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现在出院了。但她一直吵着要见爸爸，如果你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吧。”我当时一听就急了，说：“你是怎么带的孩子？”并且，我立刻表示要去看女儿，并要讨回女儿的抚养权。晓蓓在那头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有件事想告诉你，我搬家了，另外，我结婚了。”

    说实话，放下电话我就觉得有点恍若隔世，往事如烟一样淡而飘渺。我努力地回想着我们之间的恩爱亲情，但无迹可循。所有的生活都被无休止的争吵撕成碎片，一点一点地飞走了。

    三

    趁着“五一”长假，我回到了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好像变化不大，但我却觉得好像自己从来没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似的，真是感慨万千。下了火车已是晚上了，我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拿出晓蓓给的新地址，我女儿现在就在这个家里等我。想到就要见到女儿了，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车在一幢大楼前停了下来。我抬头数了数，左边单元4楼第一个窗口还亮着灯，那就是晓蓓的新家了。我按响了门铃，女儿第一个冲了出来，一下子抱住我的腿“爸爸、爸爸”地大叫。

    两年不见，女儿长高了很多，我激动得不知道是抱她好还是亲她好。女儿的小脸红红的，我觉得心里酸酸的。

    女儿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他像老朋友一样热情地招呼着说：“快进屋坐吧。”我本想说不用了，但女儿拉着我就往屋里跑。那个男人帮着我把大包小包搬进房里后，又忙着给我倒茶，并拿出一盒烟让我抽。

    晓蓓的新居是一套三室二厅的房子，收拾得很干净。沙发上是很漂亮的垫子，角落里有高高的树根花架，上面垂垂挂挂着我不认识的绿色植物。地毯很厚，踩上去软软的。女儿的衣服也很干净。我猜这男人就是我女儿的继父，晓蓓的现任老公，可就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我只能把女儿拉到怀里，摸摸她的额头，问孩子的病情。那男人便说：“她现在不烧了，那几天可把她妈吓坏了，这孩子烧得糊里糊涂就一个劲地叫爸爸爸爸。”我听了，心里像被人捅了一刀。

    接着，我们互报了姓名，我知道这男人姓于，和晓蓓在同一单位工作，管后勤，看得出是个老实能干好脾气的男人。女儿看上去跟他也挺亲近，不住地叫他“叔叔”。

    老于说晓蓓今天上午还在家，后来公司有急事让她出差，只好走了。女儿插嘴说：“妈妈没出差，妈妈说她在家不方便。”老于嗔怪着孩子，说：“瞧，这孩子说什么呢？”我笑了，说：“我明白，她一直都这样。”

    老于开始张罗着做饭，我不想在前妻家里多坐，就连忙制止。我说我想带女儿到外面吃，然后找家宾馆和女儿住几天。我真的很想单独跟女儿呆几天。但老于一下子拦在我面前，说：“不行！到家了怎么能让你去外面吃呢？再说，孩子刚好，一下子就到公共场合，重感怎么办？何况孩子她妈不在家，家里就咱仨人，没什么不方便的。”他的这一番话，说得让我觉得自己若要再坚持走，真是小肚鸡肠了。女儿也在一旁拉住我不要我走，女儿说：“爸爸你就在这儿陪陪我吧。”说着，她抱着我的胳膊哭了起来。我当时心疼得要死，只好说：“好吧，我就在这儿陪陪孩子吧。”

    老于一会儿就端出一大桌菜来，看样子是早准备好的。他把我让到餐厅里坐下，拿出一瓶白酒，说：“我听说你爱喝白酒。”其实从离开这座城市，我就再也没喝过白酒了。不过，今天倒是真的想喝。

    酒一喝，老于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他一个劲儿夸我：“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了，都说你聪明能干，是个做大事的人。你走了，很多人觉得可惜。人只要有真本事，到哪儿也能成事。我可不行，原来也想着成点事，不行，不是那块料。我这个人嘴拙，你孩子她妈也说我人太实在。书也没你念得多，单位上分给我的事，我认认真真干好就觉得行了，没什么上进心。我倒愿意回到家里收收捡捡的，有时间给她们娘俩儿做点可口的。你尝尝我这手艺还行吧？”

    他的菜做得真不错，我不由得夸了几句。

    女儿兴奋了一晚上，饭后她很快就睡着了。我看着女儿的脸，女儿有点像自己，又有点像晓蓓。

    关上女儿房间的灯出来，老于还在外面客厅等我，我们一时都没话说。

    后来，老于问我结婚没有，我说没时间，也没心情。老于就劝我眼光别太高，又说：“咱都是男人，你说女人什么样才算好女人？要说女人在家带个孩子，做做饭，做做家务活，相夫教子，这当然是好女人。可像你女儿她妈吧，心气高，人也能干，读了那么多年书，一肚子学问不让她干点事，那书不白读了吗？她能干的那些，别说女人，就是男人能干下来的也不多。她真是忙，整个儿一个工作狂，家里的事根本就指望不上她。不过我自己也一身的毛病，我要挑她她还挑我的不是呢。”

    我一下想起来了，当初我们结婚后第一次争吵，就是因为两人都忙得顾不上家，每次出差回来家里一片狼藉。两人就想说服对方体谅一下牺牲一下，结果没吃没喝空着肚子的人火气特别地大。那天大吵后，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了半个城。再后来，我和晓蓓的吵架就成了家常便饭了。再后来呢，就离婚了。于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成了她的第二任丈夫。

    四

    外面下雨了，雨点不停地扑打在玻璃窗上，窗外白茫茫一片。我看看快夜间12点了，便告诉老于，我一定得要到外面宾馆住，老于这次没再坚持。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到女儿的床前，给她穿衣服，洗脸。等我和女儿收拾好了，老于已经把油条豆浆摆在餐厅的桌子上了。望着老于脚上湿透了的鞋，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一连几天，老于都是晚走早归地在家陪我，给我和女儿变着花样做吃的。我劝他去上班，老于说：“不要紧，都知道我女儿住院。再说我的工作也简单，跟别人交待一声就行了。”

    我每天白天赶到前妻家里陪女儿，晚上回宾馆睡觉，除此之外哪儿都没去，我只想多陪女儿一会儿。我给女儿讲故事，看她玩我带来的玩具，哄她睡觉，哄她吃药吃饭。这些事，我以前没离婚的时候从来没做过。

    一天，女儿睡下后，老于问我是不是要带女儿走？他说我来的前几天，他和晓蓓连觉都睡不好，怕我往回要孩子，晓蓓有几回梦里都哭醒了。他又说晓蓓外表挺刚强的，其实心里头和其他当妈的没什么两样，特疼孩子。孩子这次得病，她老觉得对不住孩子也对不住我。

    我说我原来就不想真的带走女儿，现在更不会带走了。老于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女儿的身体越来越好，我的假期也到了。走的那天，风和日丽。老于坚持要送我，我不让。他就出去在楼下叫了辆车，帮我把大包小包堆上车。我本来想说声“谢谢你照顾我女儿”，但到底没说出来。车开了，回过头去，看见4楼窗口里探出一大一小两张脸来，女儿的小红帽显得格外地好看，而晓蓓的脸则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