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知道我去“两万户”之前,怀疑地说,那里都拆完了吧。母亲自小在杨浦区长大,从1949年出生到现在,杨浦区虽有“下只角”的寒碜和挣扎,却是母亲在山东父亲面前赖以骄傲的地方。母亲以为消失了的“两万户”,山东父亲却知道它的现状,告诉我乘坐22路电车可以到。
去“两万户”的路上,跟很多人解释过
为什么要去,解释越多,我这点点挽留“两万户”记忆的努力仿佛也找到了意义。
接近下班时间,22路电车不紧不慢地开,这辆车的始发站和终点站几次变化,每次变化都和城市变化有关。第一次,为了保护外白渡桥,始发站从十六铺缩短到闵行路。这一次,为配合市政建设,终点站从军工路水产大学门口改道,经过长阳路、内江路、敦化路,停靠在长白路。
东西走向的长白路不宽,长白一村就在马路的北边,说是新村,其实就像是一台12寸黑白西湖电视机,被拆去了外壳,电路裸露在外面。在已没了窗户,人去楼空的隔壁,还有人住,日光灯、铝合金窗、晒着衣服的晾衣架,泾渭分明。
沿着马路,一溜白色墙壁把长白一村围了起来。墙壁上,满是标语和涂鸦作品,有的地方被不本分的梧桐树撞开了缺口。长长的墙壁前,只有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头。
长白路的对面是占地31196平方米的欧洲豪庭:韵都城,小区有714户住户。几年前,这里也是“两万户”。但现在在这群三段式立面造型的建筑中,已完全找不到当年的痕迹。
历史背景
“两万户”名称的由来,缘于可以居住2.1万户居民。1949年后,市政府根据中央“今后数年内,要解决大城市工人住宅问题”的指示,把建设工人住宅新村作为改善职工居住条件的重点。在杨浦和普陀两区建造了大批两层的砖木结构工人住宅,可容纳2.1万户、10.2万余人,俗称“两万户”。
“两万户”的出现,令入住者告别了棚户、滚地龙、鸽子窠,这在当年不啻是一件大事。“上海工人的大喜事”,这就是当年《新闻日报》在报道“两万户”落成时的新闻标题。
曹杨新村是最早建成的工人住宅区,之后,从1952年开始,市政府决定在全市范围内建造两万户工人住宅,共60万平方米。以沪东、沪西两个工业区为重点,在这两个工业区防护带1公里以外的地方,同时适应顾及沪南工业区,规划了长白、控江、甘泉、天山、日晖等9个新村。
住宅的样式参照苏联集体农庄住宅,砖木结构,有2个公用厨房和4个公用厕所,上下两层,每层5间房,可住10户人家。
全市的两万户,杨浦区约有1.4万户,分布在控江路以北,军工路至大连路之间。从1952年8月15日开始施工,1953年5月竣工。总计建房530幢1000个单元(每个单元为1个门牌号)1万户,建筑面积28.6万平方米。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万户”里的人口不断膨胀,住户已远不止“两万”户了,一间20余平方米的屋子三代同堂或住上两三对夫妻,一点也不稀奇。而且“两万户”的厨卫设施陈旧,公用厨房位于一楼,十分拥挤;厕所总共只有4个蹲坑,只能充当倒便池。于是,近年来,改造“两万户”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杨浦区在2002年5月宣布准备动迁“两万户”。全市最大的“两万户”住宅群:凤城一村已在同年被拆除。如今,只剩下零星的“两万户”碎片可以让我们重温。
2005年的上海冬天特别冷
2月21日的上海已被雨、雪考验过,这对于住在长白一村的尹玉珍阿婆来说,是最怕的天气。因为一下雨,屋子就漏水,这是老房子的老毛病,物业也没办法,所以80岁的尹阿婆只好买来一堆塑料盆接水用,有时半夜还得起床倒水。
80岁的尹阿婆,原是国棉十七厂的职工。1953年,她成为全厂第二个搬进“两万户”的职工。1960年,她被评为上海市劳模。
从图门路满是小商小贩的街上穿过,两万户似乎可以从任意的角度切入。从这里进入,能一眼见到全貌,拆了一半的房子里,外地孩子不知愁滋味地嬉闹;从前的小河、后来的树林、现在的垃圾场;人们在嘈杂中自然地生活。
70多岁的王老伯1956年搬进“两万户”,从前跟师傅修棕绷床,后来进了厂子做小工。现在年岁大了,身上的衣服还是以前的对襟式样。
王老伯和尹阿婆是邻居,门前的老年托儿所已被拆了。尹阿婆的家在二楼,刚分来时,是一楼,但是由于当时的地理环境实在荒凉,一楼不够安全,就调到了二楼。如今,狭窄的木楼梯,每走一步,都让人担心它的承受力。尹阿婆作饭、上厕所都要下楼,一天数不清要走几遍楼梯,80岁的她说习惯了。
尹阿婆在“两万户”里住了一辈子,在这间大约20平方的木结构房子里,她送走继母、丈夫、小媳妇,现在和残疾的小儿子一起住,说是相依为命,其实更多的是老人照顾儿子。
“我有5个孩子,其中3个是儿子。头上两个,一个插队江西,一个插队贵州。”
尹阿婆说在1953年之前,她和先生在外头租亭子间住,亭子间中间尖,所以人只能在中间站直。在那间走路都要弯腰的亭子间里,尹阿婆的三个孩子陆续出生。1953年,厂里评条件,根据人口分给她“两万户”的房子,后来又统一加了9平米,“那时我们一家8口人住,5个孩子,还有继母,只有一张床,3个小孩陪外婆睡床上。”继母一直跟着尹阿婆过,她养她老,送她终。
在这间狭小的房子里,尹阿婆一生的悲欢都写在这里。里面的家具是小儿子结婚时买的,现在已经被雨水淋坏了,而小儿子结婚8年,媳妇病了4年,婆婆伺候了4年。媳妇娘家就在图门路上,却因为和母亲不和,很少回去。病榻前,倒是婆婆在小心伺候着,甚至连媳妇喜好的麻将,婆婆也小心地捧了去。
尹阿婆小声告诉我,她舍不得媳妇,逢年过节还给媳妇烧点纸,“说起来,这其实是迷信的”。
另4个子女都有各自的生活,尹阿婆惟一的牵挂就是小儿子,小儿子每月仅500元的收入,不喝酒,抽点烟。尹阿婆一心想为儿子再讨个老婆,却是不容易的。“我走了他怎么办啊”?
尹阿婆幸运的是,家里并没有因为房子争抢,至少留下的都是温情的回忆。
“怎么办?”似乎是“两万户”居民普遍的心态。在和这片空间相处的几十年间,许多人在里面得到庇护,在里面演绎了自家的故事,闹的、哭的、笑的、打的,平常日子却有平常的生动。(刘莉芳
钱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