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籽的昙花 ———追忆我的老师赵培桴徐培范
在我的印象中,赵培桴老师总爱戴一顶鸭舌帽,冬天时围一条围巾,就那样很潇洒地围在脖子上。他的两个嘴角微微向上翘着,总像在微笑。而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机会难得。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四方文化馆的群众文化
活动,搞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尤其是美术活动:什么展览、讲座、写生……几乎天天有。每次活动结束时,赵老师总爱说:下一次是××讲座××展览,机会难得,望大家不要错过。久而久之,我们几个小字辈的就在背后学着赵老师的口气说上几句:机会难得。现在回想起来,“机会难得”这4个字决不是敷衍之辞,更不是现在那些不着边际胡吹海侃的广告词。在那文艺封闭的岁月里,就是北京也沉寂得很,更不用说我们青岛了。偌大的山东没有一所艺术大学,青岛寥寥几个高等学府竟没有一个开设艺术系的。不用说国子号的美术展览,就连省一级的展览都很少在青岛展出。现在五六十岁以上爱好绘画的青岛人,应该记得1962年轰动一时的“台西画展”,展期不到结束时,就被迫关闭了。后来历次政治运动中,策划展览者和参展者多次被批斗。其实展出的作品在今天看来太平常了,只是台西区(即今日的西镇一带)几位青岛绘画者,从画报或画册上了解到现代派绘画的某些形式,仿照他们的画法,创作出了自己的作品,便被视为大逆不道。在这种背景下,四方文化馆赵老师主持下的每一次美术活动,在当时看来都是弥足珍贵。 四方文化馆的美术展览会一年不知举办多少次,虽说规模不大,但内容却很充实,目的也很明确———同仁之间观摩学习,或激励后进检阅前段成就。展览的形式倒是很简陋,展厅就设在文化馆的一楼进门在大房间里,规模稍大的就借用职工夜校的教室,或四方工人俱乐部的游艺室,几十个画框一挂,展出就开始了。不像现在,一搞展览必须领导、名人剪彩。当年的每个展览从策划到布展后的讨论都离不开赵老师,事无巨细,有时赵老师还得看守展厅。像张朋、梁天柱等在今天画坛上卓有成绩的诸先生的个人画展时常举行,就连我们这些刚起步的中学生的习作也时有展出。我记得1962年夏天,中学美术教师崂山写生的汇报展上,自己的作品也有幸登上展厅。因规模较大,展出的地点选在四方工人俱乐部的游艺室。自己的作品是第一次公开展出,我站在那幅画前久久不能离开,想到初始自己腼腆不好意思拿出自己的作品。赵老师并不因为我是中学还没有毕业的孩子就忽视我,而是像对成年人那样严肃地说:展出是你学习成绩的一次亮相,让大家给你提出意见有什么不好?每次展览会都预备一本意见簿,展览结束后,赵老师总是认真地检查意见簿上的条条意见。
四方文化馆还不定期举办美术学习班,王名实回忆起他当年参加色彩讲习班的情景时,感慨万千。没有现成的教材,赵老师就自编教材,亲自动手制作色彩表。那本油印的色彩教材,王名实一直保存了好多年。当时招收的学员大部分是四方机车车辆厂、发电厂、国棉厂的工人,他们大都是厂里的宣传骨干。当时的王名实还是个学生,赵老师看了他的水彩画后说,现在正在办班,对你很适合,来上吧。不需要任何手续,更不需要钱。
在为四方区的文化事业建设中,赵老师可谓殚精竭虑,他所作出的功绩实在让人佩服。他不仅为四方区还为青岛市,乃至全国,培养了一批优秀的美术人才。最具说服力的是四方文化馆雕塑小组所创下的业绩。1977年在赵老师大力支持下,以于家骧老师为首的四方文化馆雕塑小组成立了。并邀请了雕塑前辈李柯民老师为顾问。小组里总共七八个人,大都是年轻人。成立不到两年便代表青岛市参加了首届山东城雕展,接下来又经山东省选拔推荐参加了全国首届城雕展,在展览会上有4件作品获奖。小组成员有不少走上了雕塑专业道路,为青岛市、为全国的雕塑事业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文化建设是一项缓慢繁琐而又艰巨的工作,上世纪50年代开始的播种,到本世纪方看到收获和喜悦,然而还不是全部,我们的播种人却撒手人寰。
为了写这篇文章,近日我与赵民生又造访了赵老师的家。上次去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初,转眼40年了。还是那所小楼,他们家仍然只是朝北的那一间,过道上摆满了做饭用的坛坛罐罐,从中穿行就像走在林中的小路,稍不小心便会被“树枝”勾住衣服。室内家具的摆放几乎还是40年前的老样子。只是增添了一个小冰箱和一架立式钢琴。使原本狭窄的小房间,显得更拥挤了。小冰箱塞在床前,还担当床头柜的任务。钢琴似乎多年没弹了,上面摆满了东西,其中有赵老师的一张黑白大照片,那样慈祥地注视着房内的一切。赵师母(她一再强调不让我们这样称呼她,要么叫“大姨”,临分手时,干脆要我们称她“老大姐”)见了我们非常激动,在访谈的两个小时内,几乎全是她一人在谈,谈赵老师,谈他们的家庭,更多的是谈她的身世。有两次我鼻子发酸,差点涌出泪水。她指着墙上的一幅水彩写生说:这是您赵老师给我留下的惟一的一幅作品。画幅有对开大小,画的是昙花。她指着我旁边说:就是这一棵昙花。我这才发现,在我旁边的桌子上,摆放了一盆直顶天花板的亭亭玉立的昙花。为什么一进门我没有发现这个“庞然大物”?可能它与靠放在四周墙壁的老家具融在一起了,加上室内光线暗淡。这棵昙花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初种下的,4年后开了第一朵花,然而这朵昙花并没一现即结束它的生命,而是结出一个鲜红色的元宝形的果实。赵师母讲述到这儿的时候,脸上闪现出这次谈话的惟一一次喜悦的光彩。
“你们赵老师是不爱说话的人,不逼急了他是不会和你说的。”赵师母沉郁的声调,缓缓地诉说着。一次下雨他上班去,已经走到车站了他又返回来,一进家门便倒在了床上。原来前些日子在单位登高写宣传标语牌时,滑轮绳子松了,吊笼摔到了地上,吊笼里的他也被颠了出来,摔伤了腰,他却一直瞒着赵师母。这回,阴天下雨,腰痛得忍受不了,才躺在床上。
在谈话过程中,赵师母一直重复说:“你们赵老师是个可怜的人啊!”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理解这句话,如果单从表面看,确实是这样,房子住的还是那么一丁点,将老伴一人孤零零地抛在了世上,伴随着她的只是墙上挂着的他仅存的一幅作品。但从另一角度看,似乎又不是这样,在他的遗像前,摆放着他心爱的学生郭连训特意从俄罗斯带回来的工艺品。有一年,他另一个学生隋建国从北京来青岛开会,会议结束后都夜间11点了,自个的家不回,也要先来探望他。就在这一次的采访中,他的另一个学生张鸿宝(济南市美协主席)从济南打来电话说:千万不能忘记赵老师,我今天取得的成绩有赵老师的一份。他得到了这么一些好学生的爱戴,你能说他可怜吗?就在这次访问中,赵师母还说他到临终之前的几天里,在病榻上几乎说了一生的话,他对赵师母说:“我死在你的前面,我是幸福的啊!”
在赵老师临终的那天傍晚,守护在他身旁多日的赵师母被亲戚劝说回家休息一晚。当她累得连衣服都顾不上脱趴在床上睡过去时,朦胧中听到赵老师在楼下呼唤的声音,起初叫的是女儿的名字,后来就是赵师母的名字了。她惊醒过来,赶快跑到楼梯的窗口,向窗外的街道望去,街道上空无一人。后来一想,不对。赶紧给医院打电话,值班护士回话时还说没有事,你在家好好休息吧。电话还没打完,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赵师母拿起了早已备好的衣服,赶到了医院,那是2000年8月10日的晚上,就在那天晚上赵老师在他的老伴的守护中走完了他82年的人生路程。
告别时,我回首又看到了那棵亭亭玉立的昙花,我想到那棵鲜红的元宝形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