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树青
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画卷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中国城市的《清明上河图》画卷留存在我们的记忆中。我们现在所言及的街头,全然是西方标准,亦如我们的城市充满了国外建筑设计师的作品一样;中华文明孕育出的传统街头,千百条小巷、胡同、里弄以及其中的市井生活,在推土机下轰然消失。
至于我们热衷的街头文化,竟几乎都是以所谓的全球化标准来衡量的舶来文化。按照以人为本的要求,现在体面得多的街头并没有带给我们更丰盛的文化。换言之,丢失了传统、拾起了西方的中国街头,没有多少文化可言。
传统的街头是市井
湖南省的里耶考古证实,中国在汉代时已有城市中央大道。那是一条南北向的、宽约10米的官道,从路旁的建筑遗迹来看,当时官道的两边应该是店铺林立、商贾云集。在唐代,长安更是文人墨客和万国商贾云集之地。而中国传统的街头与农耕文化有着很深的渊源,从墟到集,从集到市,交易平台的升级也伴随着社会文明的发达。
“凡有水井处,便能歌柳词。”柳永以一首《望海潮》写尽北宋城市杭州的市井繁华气象: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山献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那时的中国城市街头,既可享城市之盛,又可享自然之美。
同样繁华的市井在更迟的《清明上河图》中化为开封的影像:以高大的城楼为中心,两边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等等。商店中有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等的专门经营,此外尚有医药门诊、大车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大商店门前还扎着“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街市行人摩肩接踵,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叫卖的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说书的街巷小儿,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男女老幼,三教九流,无所不备。交通运载工具有轿子、骆驼、牛马车、人力车,样样俱全。——北宋文学的发达,与街头市井文化的发达关系密切。
及到元代,作为都城的北京在1267年开始了胡同的历史,在蒙古语里,胡同是“水井”之意。若干四合院连接起胡同,6074条胡同(据1949年的统计)构成了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和市民文化。胡同深处是人家,胡同文化讲究“处街坊”,杀棋对酒会鸟友聊天。而在南方,小街、小巷、里弄构成市井,那是一种亲切、温暖、有人情味和民俗的世俗生活。
今天的街头是东施
无数趟市长出国考察团取经回来之后,我们的街头变了。
“拆”,成了城市建设的第一步;“国际化”,成了城市规划的主旋律。中国的城市街头,变成了“巴黎+纽约+伦敦+新加坡+洛杉矶+香港+……(N个国际名城)”。我们是谦逊的学习者吗?还是失去了方向的效颦的东施?从有形式无实质的街道效果来看,不幸是后者。
今天的中国城市不是自然生长的城市,太依赖于强行的扩城和人工规划,完全是商业导向和利益导向,导致街道规划经常流于泛滥的某某专业一条街。高架桥又来了。当城市架空之后,人们奔驰在城市的上半身,下半身的街道却是濒于瘫痪。作家张承志恨恨地说:“仅仅为了一个交通的借口,就可以把每一个北京胡同的路口都变成立交怪物……拓宽,把每一条路都拓宽到80米、100米,碍事的九经九纬,可以在它的81个交叉点都建起恐怖的立交桥。不远的未来,可以畅想人行横道上挤满了摆渡般的过街公交车。区区胡同就盛不下你的乡愁么?为了交通、汽车、楼盘,为了长官意志和肥腴利润,可以把一切文明剜骨剔肉,拆个精光!”
此外,汽车导向的、非步行化的街道设计,使逛街成为一件趋凶涉险的事情。当然,每个城市也有几条样板街,但全城人不可能都涌到样板街上来享受城市。太大的街道尺度,可观赏不可歇息的街道设置,以及时不时的安全感问题,使上街变得有负担起来。除去街头雕塑,更鲜活的街头艺术总是告缺,并处于被驱逐之列。
街头标准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街头,取决于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慢》中写道:“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那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
是的,慢的乐趣失传了,有竞争力的公司必然是讲究速度型公司,畅销的商品总是属于能迅速生产、运输和消费的商品。就连地产中介都在公交站台打出“我们每10分钟卖出2套房”的广告语,这时谁还在对建筑品质认真和苛求?谁还对默默无闻的、不属于新财富英雄之列的人心怀八卦?——今天,我们把自己需要的生活方式,全然交给了时尚,而时尚恰恰是最靠不住的,它的背后,商业利益的狡黠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注目着大众。
于是我们需要的街头,是时尚的街头。即便有一天,我们发现这样的街头不是来自于我们的文化基因、并非真正属于我们并令我们享受的,我们也将回不去了。至少在现在,传统的街头被我们一锹一锹地连根拔去了,传统的生活方式、连同传统的闲情逸致也随之远去。文化老人汪曾祺说过:“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也许像西安的虾蟆陵,南京的乌衣巷,还会保留一两个名目,使人怅望低徊。再见吧,胡同。”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对今天还很热衷的街头失望地说一声:再见吧,街头。
责任编辑 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