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3月2日，《环球时报》在头版刊登了《中国人看中美关系》一文。针对这篇文章，清华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阎学通与北美大学联合汉语中心主任、美国前驻华文化参赞JohnC.Thomson(中文名字为唐占)，进行了对话。

　　中美两国都注意到了对方友好和威胁的两面

　　阎学通：最近，《环球时报》在五大城市进行了有关中美关系的民意调查。在1175位被访者中，56.7%的人认为美国在遏制中国，但66.1%的人喜欢或一般喜欢美国人。这个结果显示，中国人对美国的感情可谓又恨又爱。对这样一种结果，您作为一个美国人怎么看？

　　唐占：我觉得这个结果反映出中美关系的复杂性，表明中美关系中存在正反两方面的因素。从正面因素来看，许多中国人将美国视为引进外国投资与技术的主要来源；认为美国是中国商品的主要市场之一，把到美国学习和接受培训看成重要的机会。但是，我认为，大多数美国人会对“56.7%的被访者认为美国在遏制中国”感到吃惊。

　　阎学通：中国人之所以认为美国在遏制中国，我认为主要是因为美国在对华政策上采取了为“台独”政权提供军事支持，在国际社会对中国的国防建设进行封锁的政策。可以说，中国人对美国的“恨”主要缘于两国之间的政治矛盾和安全利益冲突。

　　但是，中国人比较欣赏美国人的性格和能力。中美文化虽然差别很大，但美国人开朗豁达、不拘小节、讲话直率的个性与中国人的性格相似，这种性格上的相似性使中国人对美国人有好感。而且，大多数中国人将美国视为一个政府，将美国人视为一种文化。就是这种区别看待形成了中国人对美国“爱恨交织”的感情。其实，美国最近的一项调查表明，美国人对中国的情感也是爱恨交织的。

　　唐占：您提到的调查是美国华人组织“百人会”做的。去年12月，这个组织以“对中国态度”为内容，对200位各界精英和1200位普通美国公民进行了调查。结果显示，66%的人对中国有良好的印象，而10年前持这种态度的人只有46%。在调查中，有超过一半的受访者认为中国是重要的盟友，仅次于日本，高于土耳其。但是，有超过50%的人将中国视为潜在的威胁。

　　从这两个调查来看，尽管中美两国的普通民众对对方都有正面的印象，但也都注意到了友好与威胁的两面。不过，我认为，美国人对中国的看法在过去的10年中总体是变得正面了，特别是“9·11”事件之后。

　　人权问题让中国人感到厌烦，这对美国不是个好信号

　　唐占：我注意到，在这个民意调查中，有近半数的人认为美国人权政策的动机是破坏中国稳定，还有10.4%的人认为美国是在丑化中国，另外有19.1%的人认为美国的人权鼓吹者并不了解中国的实际情况。我认为，对美国来说，这不是一个好的结果。

　　阎学通：这样的结果，我认为是三方面原因造成的，一是驻伊拉克美军的虐囚行为使中国民众认为美国在人权问题上采取双重标准；二是美国在中国人权问题上只提政治权利不提社会和经济权利，而民众最关心的是社会和经济权利；三是美国要求欧盟不要解除对华武器禁运的真正动因是遏制中国的军事力量发展，但却将人权作为理由之一。美国政府这种言行不一的作法使得中国民众认为美国不过是以人权为借口来遏制中国，所以对美国这一作法很反感。

　　唐占：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是完美的，中国在不断地改进其人权及相关法规。1978—1981年，我一直住在北京，亲历了中国多年的巨大变化，特别是在人权领域。但是，美国外交政策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改善全球的人权状况，美国人认为人权有普世价值，并得到联合国宪章支持。美国人民的确希望美国的人权政策能取得良好成果。不过，中美两国政治和社会制度差异极大，中国人不喜欢其他国家对自己国家的批评。

　　中国人渴望获得更多科学技术，希望进一步发展

　　阎学通：在这次民调中，欣赏美国科技发达的被访者占了43.7%，这个结果恰恰反映出了中国文化所推崇的东西。

　　中国文化崇尚教育，而科技水平高低是现代国家教育水平的核心标志。中国人认为有了本事就有了财富，而本事来源于教育。另外，这个结果也表明，中国人认为对个人发展来讲，技术本领比制度和机会更重要。中国民众普遍认为个人和国家的能力大小决定了个人和国家的前程，所以他们认为美国的发达源于科技而不是制度和社会机会。

　　唐占：全世界都承认美国在科技领域的领导地位。中国人认识到先进科技对中国经济和军事持续发展的重要性，因此中国人很自然地羡慕美国的高科技并希望向美国学习。

　　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不同教育水平的被访者对美国的赞赏程度不同。在受过研究生教育的人当中，60%的人认为美国的法制制度是最值得欣赏的，只有35%的人认为科技最值得欣赏，几乎没有人欣赏美国的富裕。我认为这个调结果很重要，这一群体对中国舆论有很大影响力，而他们希望进一步完善中国的法律制度。

　　中国人不喜欢强硬的美国

　　阎学通：在本次调查中有一个非常有趣的题目，那就是在现任总统布什和克林顿等4位美国政治人物中，你更欣赏哪一位？调查结果显示，欣赏克林顿的为50.8%，欣赏现任总统布什的只有14.6%。

　　其实，克林顿和现任总统布什采取的都是遏制中国的政策，在他们执政时期，分别发生了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和在中国南海撞下中国战斗机的事件。实际上，克林顿时期采取的对华制裁要多于现任总统布什，而且，他的生活作风也没有现任总统布什严谨。

　　唐占：我认为，这个调查确实反映出中国民众对美国政府对华政策的态度。克林顿总统时期采取的是多边战略，在众多维和行动中紧密地与联合国配合，他比布什更积极地与中国进行了接触，与江泽民主席一起重建了较好的中美双边关系。1998年对中国访问时，他在台湾问题上发表了支持中国的“三不”政策，受到大多数中国人的肯定。另外，克林顿在美国也是一位比布什更受欢迎的政治家。大多数美国民众认为，1998年的“炸馆事件”是个遗憾和可怕的错误。

　　而布什总统在第一任期之初，对中国和朝鲜采取了强硬政策，而且宣布支持台湾。不过“9·11”事件之后，他开始寻求与中国在反恐和朝鲜问题上的协作。

　　阎学通：我同意您的看法。但我认为，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还有三个：一是克林顿时期中美关系后期好于前期，而中国民众记忆中的克林顿恰恰多是后期的克林顿。至于布什总统在“9·11”事件后的对华政策调整，中国民众大都认为，这是布什总统出于无奈的选择，而不是出于真心。二是克林顿离职后来华访问表现出了对中国的友好，而布什总统来华都是官方访问，而且每次出现在镜头上的表情都比较严肃，没有十分友好的表现。三是外国媒体对布什总统的负面报道远远大于克林顿，而中国媒体对美国的报道又主要来自国外媒体，难免受到一些影响。

　　唐占：在调查中，只有28.2%的被访者相信美国的实力在增长或能保持相当长时期，另有36%的人认为美国只能暂时保持其巨大权力，但已经开始受到孤立，其世界影响力正在下降。但是，有哪一个国家或集团能在10年内对美国的地位形成挑战吗？我认为，虽然美国面临着一些问题，但美国经济仍很强大，在很多方面都将继续保持世界领先。美国在世界上的领导地位仍能维持相当长的时间。

　　阎学通：这个调查确实很有意思。目前，中国与美国的总体实力还有很大差距，而且现在世界上也看不出别的国家有可能在较短的时期内赶上美国。大多数被被访者之所以认为美国的超级大国地位不会长久，主要是因为：第一，中国人普遍相信“30年河东、30年河西”的历史发展原理，即任何霸权都必然有衰落的一天。第二，中国人认为霸权的衰落始于骄傲自满和过度扩张，布什不断发动战争的单边主义政策使中国人认为这种霸权维持不下去。第三，中国的历史使中国人认为中国一定能实现民族复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实力的快速增长使中国人有信心在不远的将来赶上美国。

　　中国普通百姓的看法将影响中美关系

　　唐占：坚持改革开放政策，中国领导人越来越重视民众的意见。如今，在中国，公众的舆论可以通过中国共产党党员、媒体报道、互联网聊天室等多种途径传达给领导人。这很可能影响中国的对美政策。因此，这个调查很有意义。例如，这次调查中约有70%的被访问者对中美关系表示满意，但又有一半人将美国视为竞争对手。我认为，这一反差意味着中国领导人在决定对美政策时有很大弹性空间。现在中国人对美国的印象还好，但有可能变得不好。这应该引起注意。

　　阎学通：自1978年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民众的观点对中国政府的对外政策的影响力不断增大。胡锦涛主席领导的中国新政府实行的对外政策强调为民众服务，这使得民众观点对政策的影响力进一步增长。中国民众对美国人的好感、对美国科技的欣赏将会促使中国政府加强与美国在非政治性领域的合作。而民众对美国人权政策的反感、对布什总统个人的不满会促使中国政府更坚持地与美国进行人权问题上的对抗，反对美国对中国内政的干涉。中国民众对美国售台武器的怨恨和对美国霸权将结束的信念将增强中国政府不惜一切代价遏制“台独”的决心和实现中国迅速发展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