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英雄》之后，张艺谋又推出大片《十面埋伏》。大投入、大制作、大宣传、期待大回报的好莱坞的生产模式已经被张艺谋熟练地运用，自然也在中国文化界又引起一场冲击波。不过，也许人们对这种电影生产方式已不再陌生，这次冲击波的力度远远小于《英雄》，而且逆向而动的声音力度却不小，无论在一般 观众那里，还是在文学批评家那里。专家们认为张艺谋的电影“缺少心灵感应、缺少人文关怀、缺乏想象力”，甚至有的批评家说张艺谋有一种“文化恋尸癖”。这确实有点酷评的味道，其实这是商业文化语境下当代中国影视的媚俗之处，何必让张艺谋单独受过。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题材，而在于创作者的文化意识。

    《英雄》受到不少批评，《十面埋伏》也受到不少批评，不过凭心而论，后者较前者有所进步。仅以“人文关怀”而论，《英雄》张扬的是霸权主义，泯灭的是道德人文。飞雪和残剑一对为国为家的刺客终因一个虚幻的“为天下”原则在刺秦王问题上发生分歧，并导致互相残杀（尽管是误伤）。在这里“历史要求”压倒了“人文关怀”。也同样飞雪和残剑这一对生死相依的情人终因作者虚设的“一夜情”而互相仇杀，断送了凄美的爱情，断送了“回家”的理想。在《英雄》那里，生死不渝的爱情、回归和平之境的理想，都被秦王统一天下的历史车轮无情地碾得粉碎。这当然是“缺少人文关怀”。《英雄》的历史取向压倒了人文话语，这也是《英雄》无法带来深层审美力量的根本原因。

    《十面埋伏》完成了《英雄》的“回家”主题，在这点上它可以说是《英雄》的续篇。小妹和金捕头在互相监视、伺机捕杀的敌对状态下产生了爱情，与飞雪、残剑一样，这爱情同样是凄婉动人、刻骨铭心的。这爱情对门派、对职守、对复仇的超越，是人性对政治的超越，是人文话语对社会话语的超越，也恰恰是《十面埋伏》对《英雄》的超越。《十面埋伏》以故意放慢的节奏描述了这种超越的艰难，这是主题意识的需要、人物性格的需要，也是艺术审美的需要。这种导演处理显示了张艺谋对《英雄》反思和超越的艺术自觉，它正是《十面埋伏》较《英雄》进步的地方。虽然小妹和金捕头对爱情、对和平之境的追求，被忠于门派、忠于职守、也心胸狭隘的刘捕头摧残而酿成悲剧。这个悲剧正表明小妹、金捕头爱情自由和人身自由追求的艰难与可贵。这些地方显示了张艺谋从社会叙事向人文叙事的转变。

    但是，这个转变是不彻底的，或者说，还受着陈旧文化意识的拘牵。这就是张艺谋对武侠文化和中国功夫的迷恋。《十面埋伏》和《英雄》一样，都以武侠片的形式出现。说张艺谋有“恋尸癖”未免耸人听闻，说张艺谋有武侠情结恐怕这是事实。虽然这种武侠情结是受当今市场文化的传染，或者说是适应市场的需要，但正是这商业文化的武侠热，也有着值得分析的文化内容。

    《十面埋伏》和《英雄》都以精美的武打场面为观众所称道，像无名和残剑的水面大战、飞雪和如月的枫林大战、为捉拿小妹的竹林大战等，角色或蜻蜓点水一样飞于水面，或风云翻卷一样战于霜林，或飞檐走壁一样跃于竹梢，它们显示了中国功夫的神奇，既给人观赏满足的“视觉盛宴”，又给人心理满足的“民族骄傲”。这正是武侠片得以立足的社会心理基础和观赏美感基础。创作者和观众在这热闹场面中陶醉，却并不能在醉中一醒。其实，这些热闹正是“电影骗子”玩的“雕虫小技”。人们也都知道，这些武打是钢丝绳吊着进行的，是假的。在这里中国功夫的神话变成了谎话。但是，当代中国还沉醉这种武打热中，并形成一个强劲的文化思潮：武侠小说纷纷重印出笼，作者从大侠升为大师，理论批评也为之张目，更不要说影视作品大行其道。这些作品与生活、与情理的悖谬早已为世所公认，但支撑它的有个重要的理论观点：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儿童可以有童话，成年人为什么不可以有童话？这使反对者无话可说。其实，今天人们早已不再以写实性的标准来衡量艺术作品，更不要求作品有什么政治主题，但对文艺现象进行一下文化观照总是可以的吧。

    武侠片的中国功夫确实在制造着成年人的童话：一柄宝剑出入于千军万马之中无可阻挡，一把单刀舞得滴水不进刀枪不入，一个飞镖可以拐弯地要打你的鼻子绝不打你的眼睛，这比现代科技的数字控制导弹还要灵活准确。它着实满足了一些人的“民族自豪感”和“除暴安良心”，但中国文化中还有一个自相矛盾的故事：假如用你的飞镖攻击你的刀枪不入将怎么样呢？更何况现代科技的发展，有了各种枪炮乃至导弹，你还那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吗？看来武侠情结在制造着童话，并且把它神化，不过当童话中的武功神话以后，也就变成谎话。那些无往不胜的中国功夫，满足着某些人的“民族自豪感”，却也在销蚀着中国人的现代危机感。也许有人说，连外国人也那么迷恋中国功夫，你怎么这么“不爱国”？这恰是一种“后殖民”意识。西方发达国家看东方，认为是落后的，神秘的，是未进入现代社会之前

    的“土著”状态，他们对原始东西的痴迷常常出于一种猎奇心理。把西方人对第三世界原始落后的猎奇当作自己的骄傲，不正是一种“后殖民”意识吗？好莱坞电影也在制造着美国神话，那是美国强大的神话。《真实的谎言》也有一个“超人”，除了原子弹以外各种武器他都用上了，但那是现代科技，而他的对立面东方恰恰是落后野蛮的。我们这儿某些人制造的神话是封建时代的神话，而且将这些神话大大神化，那便是一堆令人迷醉的谎话。上世纪八十年代有过冯骥才的小说和改编电影《神鞭》，其立意就在于破除中国功夫的神话。主人公在经历了八国联军的枪炮教训以后，剪掉辫子，拿起手枪，变成神枪手，这才是跟随历史的脚步。假如当今中国的文化界还沉醉于武侠情结，痴迷于中国功夫，那是对八十年代思想解放的一个后退，是一个堂吉诃德再世。武侠片制造着“成年人的童话”，也在制造着神话、谎话。张艺谋不是始作俑者，却是推波助澜者，而且以他的电影技术和大家声望把童话变得更童，神话变得更神，谎话也更有迷惑力。杰出的作家艺术家没有摆脱市场文化的可能，却应该有超越市场文化的自觉，而不应该一味媚俗。面对武侠文化的大潮，张艺谋这样的大师级人物都难以“免俗”，这就更让我们思考艺术和艺术家的使命了。大家、大片的制作尚且如此，更现出当代影视文化的通病———文学的贫血，思想的苍白。    鲁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