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快接客。”听到老板娘的吆喝,我不禁抬起头,朝餐馆门口望去。
这是一家规模不小的中餐馆,老板娘是第二代华人,中文说得不咸不淡,每每想到“接客”一词的真正含义,我便忍不住要皱一下眉头。
那年月我相当落魄,交完了学费,就四处为挣生活费奔忙。白天要上课,因此
打工只能找餐馆之类的地方。去了不少餐馆应征,学会了保持永恒的微笑和极其有用的一句英文:“无论如何谢谢了。”(Thanks
anyway)去面试的第一家餐馆,经理一开始报上一串鸡尾酒的名称,看着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经理微笑着说,“请你学会了英文再来。”去的第二家餐馆,经理接过我的护照,扫了一眼,说:“我们不需要红卫兵,你要搞共产主义也应该看看地方。”我仍旧微微笑着说,“无论如何谢谢了。”第三家餐馆的经理很客气,对我说:“很遗憾,我们现在没有空缺。”“可是,我刚看了下午3点的报纸,你们有招聘广告啊。”经理耸耸肩,说:“那个空缺正好在你来之前的半个小时里被填补了。”以后去的许多家餐馆,答复大约都如此。
在找工作被拒绝后的一个个黄昏,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江边,望着江水出神。
后来找到这家中国餐馆,老板是一个已经定居新西兰20多年的广东人,他答应试用我。工作时间从下午5点到半夜12点,每周7天,工资是150块一个礼拜。我算了一下,我大约每周工作近50个小时,法律规定的最低工资是每小时不得少于7块,也就是说,按照法律,我至少应该拿300块。不过,我和老板都很清楚,我根本没有选择。
那时候有很多日本和韩国的游客,这家中餐馆做的就是游客生意。带团的领队们都是中餐馆的上帝。餐馆相当忙,除了我之外,其它的女招待都是金发碧眼的新西兰人。在这些招待里面,一个叫Tina的女孩子特别友善,很耐心地教我怎么调鸡尾酒,还有各种餐桌服务的礼仪。Tina跟我的工作时间一样,不过她的工资是每周500块。Tina问我拿多少时,我告诉了她我的工资,她睁大眼睛望着我说,“怎么会这样,别的女孩子一开始也有300块,你们中国人不照顾自己人便罢了,怎么反而还剥削自己人?”我没有回答,因为我自己也不明白。
上班的第三天,我端着一大堆碟子走进厨房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跌了个半身青肿。老板娘恨恨地骂了一句:“你怎么这么笨,连路都不会走?”Tina听见了,对老板娘说,“厨房入口一定要铺地毯的,这是规定,这么滑的地,不摔跤才怪,如果她摔伤了,可以去告你。”老板娘没有再说话,她的脸色只是给我看的,对别人,她客气得肉麻。
第一个礼拜干下来了,在我拿过150块钱的时候,我的手指疼得已经伸不直了。不过,一天天,几个月的,也就这样干了下来。记得学习鸡尾酒花了我好长一段时间,Bloody
Marry,Golden Dream,Fallen
Angel都还好说,最难调的好象是一个叫什么pinaclada的东西,是酒,cream和菠萝汁混和摇动过滤之后的饮料,关键的是份量,如果菠萝汁放多了,或者cream放多了都会味道大变。餐厅的服务还有许多其它的规矩,比如,酒瓶盖一定要当着客人打开,斟酒的时候瓶口不能碰着杯子,而且只能斟到酒杯的二分之一,倒出来的酒在酒杯里不能起泡……等等。我的打工经历使我在后来去餐厅用餐时变得非常挑剔。我很遗憾地发现,这里许多中餐馆的鸡尾酒,调得都不如我。终于鸡尾酒名和所有餐馆的服务已经都熟了,Tina说我跟她没有什么区别了,我应该跟老板提出加工资,我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提。
那天当我听到老板娘的吆喝,向门口看去,果然看见一群人进了门,我迎了上去,那个韩国领队是这里的常客,叫Simon。老板娘也迎了过去,很热情而夸张地拥抱了Simon一下,说:“好几个礼拜没有见你了,我都快想得睡不着了。”Simon捏了一下老板娘的脸,嘻嘻地说:“我也想死你了啦,美人。”我将韩国团的游客们领到座位上,在准备茶的时候,Simon走过来凑在我的耳边说:“安,今天晚上下了班跟我去酒吧跳舞怎么样?”我摇摇头,“对不起,我下班之后要休息,明天还要上课。”Simon又说:“一天不上课没有关系的了,这是我的酒店地址和房间号,你来了给我一个电话。”我看住他,说:“对不起,Simon,我不会去的。”Simon笑了笑说:“啊,是我没有跟你说清楚,你要多少钱,开个价吧,我按美金付给你。”我呆了好几秒钟,才想出来一句话:“Simon,你搞错了,我不出售。请你不要再打扰我工作了。”
那天的韩国团吃得挺满意,客人饭后在餐厅里唱起了歌,直到酒饱饭足才离去。一切都收拾妥当了,老板娘把我叫进办公室,“安,很抱歉,韩国领队投诉你的服务很糟糕,我不得不解雇你。你知道,Simon是给提供餐馆最大客源的领队。”我争辩着说,“我想不是我的服务,是他叫我去他的房间,我没有答应。”老板娘看着我说:“这就是你笨了,Simon有什么不好,人长得帅,又有钱,我们这里的女孩子都想泡他还泡不上,他请你去浪漫,你还有钱拿,你为什么不干?”我看着老板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出卖劳动力,不出卖灵魂。我走就是了。”拿起老板娘放在我面前的钱,我问:“这只是我的工资,你现在解雇我,我应该还有6%的holiday
pay,这是政府的规定。”老板娘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从我这里就只能拿这么多钱,不服气的话,你去告我啊。”她明明知道,我没有钱也没有时间打官司。
我拿着钱,跑了出去。无人月夜的江边,我对着波光粼粼的江水,痛哭失声。
记得第二天,阳光还是那么明朗,微风还是那么轻柔,这个世界永远不会为某一个人生活不下去而停留。我拿来当地的报纸,把所有的招聘启示一一写下来,然后去那些店问他们要不要雇人。后来找到一家药店,药剂师说他周末正好缺个店员,每周工作两天,每小时8块。我算了一下,除了税,这应该有100块左右,房租至少是可以付的了。那一天,我在公园的草坪上整整转了10圈。一直到我头昏脑胀。
……
在很多的时候,一个人的柔弱会被岁月渐渐打磨掉,不一定是出于自愿。 (特约编辑rea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