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功能神经外科研究所所长、宣武医院功能神经外科主任李勇杰.本报记者吴江摄
神经外科专家李勇杰认为,该手术还处在研究阶段副作用不可预测
对话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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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中国部分省市的一些医疗机构,将脑科手术用于毒品依赖者的戒毒治疗,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广东省卫生厅在今年已经发出通知停止手术戒毒。
一个多月前,卫生部特就脑科手术戒毒中的有关问题召开了专家论证会。
论证结果于前日公布,决定在全国范围内暂时停止脑科手术戒毒临床服务项目。
手术戒毒叫停由广东而起
新京报:最近脑科手术戒毒一直是个热门话题,尤其是在广东省对其全面叫停后。这次卫生部为什么在全国范围内对手术戒毒叫停,是否受到广东省的影响?
李勇杰(以下简称李):这个事情主要是因为广东,自从广东省叫停后,不少医院的经济受损,开始有些医院不干了。于是,广东三九脑科医院向卫生部递交了一份申诉状,要求讨论这个问题,希望恢复手术戒毒。
一个月前卫生部就此事召集专家开了个讨论会,通过对医院提供的资料分析,以及各专家的意见,决定停止脑科手术戒毒作为临床服务项目。
新京报:多方面专家在研究手术戒毒方面都发挥着什么作用?
李:神经外科主要是对脑手术的细节、安全性、术后并发症等方面进行研究;神经内科则是针对脑不同区域的功能,以及药物治疗、药物辅助等方面;精神心理这一块的评估就是讨论得最多的情感、人格、心理活动变化等方面。而医学伦理则是对医生的约束。
新京报:卫生部此次叫停了手术,是否意味着有关手术戒毒的研究也将就此停止?
李:目前全国已经有500多人接受了手术,这就是很大的一个研究群。真正关心这个问题的人只要花上5年、10年的时间,对现有的病例进行随访就能将研究进行下去。
作为医生,我也不希望因为太谨慎而失去了机会,但我们面对的毕竟是人。在现在医学界这么一个浮躁的环境下,其中还有名、利的推动,实在不利于研究的开展。
很多人手术戒毒后性欲下降
新京报:目前用手术方法戒毒的原理是什么,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大的讨论?
李:通过神经外科立体定向技术,有选择性地破坏脑内某个或某几个核团神经纤维传导束,达到戒除毒瘾的目的。
但究竟是大脑内哪部分区域控制吸毒者的“心瘾”呢?破坏了这个区域,往往除去的不止是毒瘾,湖南省脑科医院的院长就对我说过,很多人做完手术后性欲下降。有些人还因此对周围的人、事漠不关心,所以这些副作用都是不可预测的。
新京报:目前用手术戒毒的医院使用的都是这个方法吗?
李:都大同小异,他们把成瘾分成心瘾和体瘾。控制心瘾的方法就是对脑部的某些靶点动手术,这些靶点多数是属于边缘系统,这是最难弄明白的。
边缘系统控制情感,如果它活动太低就抑郁,如果太高就狂躁。如果把边缘系统比做电视的亮度,你把它调低了,所有频道的亮度肯定都变低了。同样道理,对边缘系统动刀,切除其对毒品的依赖,同样就切断了它对其他事物的依赖,比如性、感情。
新京报:你的意思是手术后的人可能会出现心理、人格等方面的改变?
李:“成瘾”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精神活动,因此,所谓“手术戒毒”也主要是破坏大脑中某些与精神活动有关的区域。可人类的精神活动非常复杂,科学家曾认为抑郁、幻觉等精神症状,能在脑内找到特定的结构部位,从而进行治疗,但100多年过去了仍不清楚。
大脑的功能实在太复杂了,目前我们无法定位脑内特定的区域对人类精神疾病的影响。
新京报:目前全国已经有很多吸毒者接受了手术,他们现在的情况如何?
李:国外称他们的手术戒毒335例,30%术后即能脱离毒品,30%的患者术后两个月可以完全脱离毒品。而我国现有二三十家医院都在做,大概有500多人接受了这样的手术。他们提供的资料显示,全部都能脱离毒品,效果是100%.
这里必须指出的是,这么短的时间如何判定手术的风险,短期内不吸毒,不代表他今后不会。而且就这么短的时间,还有这么多人的家属打官司、告状,所以广东省才召开了专家论证会,做出了暂停手术的决定。
接受手术的人成为实验对象
新京报:目前做一个戒毒手术需要花费多少钱?
李:大概3万至5万元一个。但问题是,现在这个手术完全还处在研究阶段,所有接受手术的人都是实验对象。包括这些医院都说,这个手术是属于科研范畴。既然是科研就不能收费,但有的甚至还要给接受手术的人钱。所以说现在很多医院做这种手术完全是受经济利益的驱使。
新京报:既然是科研项目,有没有研究经费支持?
李:很多医院都说是经费自行解决,上面也没有一个针对手术戒毒的专门拨款。而国家也没有针对这方面专门拨款,所以经济利益驱使医院医生不顾后果。
可我们面对的是人,不是动物,这种手术的后果是不可逆的,错了就无法挽回了,这就对医生的伦理道德提出了要求,在这种情况下最怕的就是什么都不怕的“二把刀”。
新京报:你个人有没有实施过这种手术呢?
李:作为一名医生来讲,我很希望去掌握所有的脑手术,能治疗的病种再多点,这样能体现我的个人价值。有人跟我说“弄好这个项目可以冲击诺贝尔奖”,我也知道这一块存在的空白,可以给医院带来不错的经济效益,但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跨出这一步。
新京报:你为什么不参与到这个课题的研究中呢,这种手术存在什么样的风险?
李:我对这种手术的安全性提出质疑。其实任何手术都存在风险,这里我所说的安全性是针对精神、心理、人格、情感等方面的风险。也就是我反复强调的,手术只解除毒瘾吗?对人其他部分的功能就没有影响吗?
从对手术戒毒这个定性问题上来说,我还没有说服自己。而且手术戒毒不是惟一的方法,为什么要去动他的大脑呢?所以我目前只是一直在关注。
新京报:国外有没有引起对手术戒毒的讨论?
李:手术戒毒曾经在俄罗斯引起广泛争论,并一度被当地检察院判定不能为此手术支付费用,后来也只被限制在有条件的几家医院和研究中心开展。
相比较而言,欧美国家的学者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有关毒品成瘾机制、治疗方法的基础研究和动物实验研究方面,很少将戒毒手术直接应用于临床。
手术戒毒“成果”存在疑点
新京报:这些医院操刀的手术,其有效性能经得住推敲吗?
李:根据那些医院提供的资料看,我国的这种手术可以说是全部有效,但很多专家都对这些资料提出了质疑。首先是资料里的数据太整齐了,业内人士看了都会产生疑问,患者的照片什么都有,一般这些吸毒者的资料是不能如此公开的。
另外,观看这个手术的疗效如何,需要5年、10年的时间长期观察,但他们提供的资料显示,最长的观察期还不到一年。
新京报:那些接受手术的吸毒者,是从戒毒所找到的还是找到医院要求的?
李:第一例是如何得知这个手术的我不清楚,但媒体宣传起了很大作用。有些医院跟我说,有家属跑到医院跪在地上哭着求医生做手术。
但问题是,最开始说手术也可戒毒时,并没有把它的这些副作用都报出来,当然医院不会主动告诉媒体这些,这就导致人们盲目求医。
新京报:这些医院是用什么动物做的活体实验,为何会在不成熟的情况下推出手术治疗?
李:有动物实验,用的都是老鼠(笑)。什么样的动物模型最接近人类呢?人的精神模型是无法模拟的,所以模型这块目前做得远远不够。老鼠对毒品不感兴趣,但它的精神状态人无法感知,这些副作用就这样被忽略掉了,而接受了手术的人表现出的异常,周围人是能感知的。所以要求有足够严谨的动物实验。
新京报:吸毒者在接受手术前知道有风险吗,医生有没有义务告知?
李:这种手术不是常规医疗活动,医生在做之前有告知患者后遗症等情况的义务。我也曾问过那些医院,他们说有征求同意,还给我发了手术同意书。但这个手术同意书针对的是成熟的技术,根本不符合手术戒毒的情况,医生有必要告知术后可能导致的后遗症。
手术戒毒缺乏有效监管组织
新京报:这样一个尚处在研究阶段且备受争议的手术,为什么能在这么多家医院展开,上面没有监管单位或组织吗?
李:其实每个大医院内都有伦理委员会,每一项新技术的开展都有它在监控。但自己人监控自己人,往往不能达到严密的效果。
而最顶头的中华医学会的医学伦理委员会又管不过来,全国这么多医院,医学又这么多分科,所以这也是一个矛盾。我只能呼吁尽快有一个专门针对手术戒毒的调查研究小组出现。
新京报:卫生部的叫停只是暂时的,这项研究还得开展,你对这方面有什么个人看法?
李:首先一点,必须抛弃利益驱动,将现在的手术戒毒规定为研究性的,不能收费,国家可支持一部分研究资金。其次,成立一个国家层面的专业组,对已接受治疗的患者进行全面的评估和论证,包括神经外科、神经内科、精神心理、医学伦理等专家组成。
最后,还必须对现有治疗的患者进行长期随访,严格遵守医学伦理学原则,拿数据来说话,才能对手术戒毒的长远效果做出中肯评价。
对话人物
李勇杰
北京功能神经外科研究所所长、宣武医院功能神经外科主任。
早在1997年就有人曾想邀请李勇杰主刀戒毒手术,但遭到他拒绝,一直以来他都反对在现阶段用手术戒毒。
昨日下午,李勇杰在宣武医院就手术戒毒问题,从手术的安全性、疗效、医学伦理等方面谈了个人看法。
本报记者王卡拉 北京报道
责任编辑:赵振宇